有人说人生像钟摆,在不满与无聊间晃动着。 王尚义《狂流》
距离明天周一早上香港中学会考成绩放榜只有660分钟,一个念头突然涌现,诗君从客厅跑回房间,拾起搁下很久的日记本开始埋头写起来。家人正在观看电视上放映的《埃及妖后》电影。
“阿弟!你干什么呀?不看了吗?放轻松一点嘛!” 母亲说。
阿弟是居住在香港的江浙沪人向儿子的一般称呼。诗君父亲十几岁随哥哥一起从浙江定海跑船到香港谋生,继承着父辈的海员生涯,常年在远洋轮船上工作,一年只能回家探望家人几次。他们是货轮上的大副,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轮机长 marine engineer,船长在甲板上发号施令,大副是甲板下的总司令。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他们每天都冒着危险航行。诗君的母亲内心深处肯定充满着无比的担忧,但却平静温柔地抚育着四个孩子。诗君排行老二,有个姐姐、妹妹和弟弟,都相隔三四年左右。诗君的妈妈祖籍广东,孩提时随着她的母亲和姐姐逃避日军侵略到了香港,举目无亲只好把她寄养在一家宁波夫妻家里做养女,视为己出。所以诗君有两个外婆,一位是讲宁波话的虔诚佛教徒,另外一位是讲广东话的基督徒。按照目不识丁但充满生活智慧的宁波外婆说:“天主地主自己知。”
“...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唯有顺其自然,依循天理前进。” 诗君在日记里写着。看上去多么大体该说的话,是好孩子的标准作文体系。多么幼稚的思想!如果当初他有透视未来的力量,他就会懂得所谓服从天命的安排,只是在人世间重要关口会遇见许多改变命运的机会,每个不同的选择会带引到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落子无悔是十七岁的他无法理解的境界。
诗君的家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千辛万苦都让所有孩子能够受到最良好的教育,因为上一辈晓得缺乏知识光靠劳动能力的艰辛。诗君和弟弟相隔七岁,同样在一所天主教会办理的政府资助学校接受教育,在香港被誉为知名的男子学校,校风优良,学生德智体群全面发展。他从小学开始一直升读到同一所教会的中学,课余是活跃分子,参加童子军训练团队精神,热爱运动,是小学体操运动员。有运动细胞的孩子应该是阳光开朗的,但他从懂事开始就有一种莫名的忧郁气质(melancholic) 而且十分敏感细腻(sentimental)。
第二天早上诗君带着紧张的心情回学校看公布的成绩。他的中学提供五年课程,小班精英教学,只提供五个班组,分为文科和理科班。这次中学会考是全香港的统考制度,他的中学会提供进一步两年的教育为考取大学做准备,但五个班组会淘汰剩下三个班,分别为一个文科、一个理科、一个数学科班。他在中学时期是理科学生,但总感觉自己不喜欢也不适合。成绩公布了,他理科班榜上有名。他放下了心头大石,但内心却起了一个冒险的念头。他要向校长提出调动去文科班!这在当时是非常稀有的情况,因为他从来没有念过有关文科的课程,只有两年就要跟全港的学生竞争大学稀缺的学位,比例是十中取一。诗君战战兢兢地扣开校长的门。校长是一位爱尔兰的神父,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驾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整齐清爽,挺拔英俊,说着一口标准的绅士英语。
“Peter, I heard that you had been admitted to Science class. Congratulations!” 校长说。
诗君把来意向校长诉说,校长非常惊讶。换了其他学生可能一口就拒绝了,但对面前这个熟悉的孩子他愿意细心聆听。因为诗君除了品学兼优以外,虽然不是天主教徒,却热衷于付出自己的课余时间,加入学校组织的Legion of Mary,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义工服务。校长掂量了一下诗君提出的理由,在一张白纸条上写下了一句简单的文字,批准了诗君的请求,也改变了他往后的人生轨迹。
走出校门,诗君沿着红棉道的斜坡,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期盼着开展一次美妙的学习体验,结交一批全新的同学,虽然大家都在同一所学府里的操场上擦肩而过,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光景。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刚刚校长对他过去一年里提供的义务工作的赞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爱活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