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跟随送葬的队伍去那片埋着外婆也将埋着小舅的土地。我抱着母亲的肩膀,像抱着一个受尽委屈伤心欲绝的孩子,抚着她的后颈,劝慰她不要再哭。
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语言在姐弟情深生死别离的痛苦中显得太过苍白和无力。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保重。
此时,我更担心我母亲的身体,她年过七旬,高度近视高度弱视,两眼做过白内障手术,有冠心病,高血压,大脑多发性腔梗。
我对哭哑了嗓子的母亲说,如果她继续这样哭下去,让这过度的悲伤给身体加上一场大病,那我无疑将是负担最重的人。
母亲不糊涂,她听了这话,便抽抽噎噎止住哭声,说,妈不哭了,妈不会害你。
七月上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三十九度的高温让这个夏天来势逼人。我扶母亲坐在小舅家的沙发上,小妗子的姐姐过来陪母亲说话。
我拿了瓶纯净水,走出院子。院子里还是新盖了一半的房子,砖墙上是留着的空窗和门,没有房顶。原本要上顶的那天,小舅却突然去世了,房子的建构就此停了下来。
村里帮忙的人们还在门口不远处的路上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风,小舅家西边土壕岸边野生的槐树一簇簇立在路边,如果忽略来往的人们,那便是一副色彩盎然的静物画。
送葬的唢呐声和器乐声在远处呜呜咽咽,小舅的声音和容貌在我大脑里异常清晰起来。
与小舅近几年联系的比较频繁。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在网上找他喜欢的文章,诗词,还有佛经,再帮他打印出来,他在周末的时候,坐公交车或者顺车来我这里取走。
小舅打电话多了,我难免有烦心的时候。比如,他让我给他在我网上找佛经,有拼音的那种。打印成二十页左右的小册子,再将小册子复印十份二十份。他说他答应寺庙里的师父,将这些捐给庙里,师父再将这些送给烧香拜佛的施主。
我查找打印这些资料的时候,像做贼一样。因为在单位,而我的办公室人多眼杂。如果被人看见我在打印佛经,那会很尴尬。
好在佛经的打印复印比较顺利。
最近一次的电话,是在三月份打的。小舅说,让我帮他找出唐伯虎临终绝笔诗。为了这个这首诗,他给我打了不下三次电话,生怕我忘了他的事。
他去世的那天早上,表弟收拾小舅床下的东西时,翻出了几张纸,里面有一份打印的佛经小册子,还有唐伯虎临终绝笔诗。我在旁边看到,泪如雨下。
小舅有时打电话,我刚好在上班路上没有听到铃声。等再给他回拨过去时,他会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语气里有一点被怠慢的生气。
很多时候,他让我帮他打印资料时,会因为经常麻烦我而不好意思。他说过,不愿意让他的儿女们给他打印,似乎不放心他们。
小舅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最爱的是我母亲,因此,来我家也是经常的事情。
我上高中那会儿,小舅每次来我家里,就会给我讲宋氏三姐妹的故事。让我向她们学习。可我认为,我和宋氏三姐妹根本没有可比性。我生长在贫瘠的农村,在宋氏三姐妹衣着华丽出国留学的年纪里老是吃不饱饭。
小舅没有多少文化,小学都没上完。但他从来不放弃学习,记性又异常好,看过的东西全部会记住。说过目不忘一点也不夸张。他又有极好的口才,坐在一个地方,可以滔滔不绝讲一天的话,国际国内,古往今来,没有一句重复的。
我放学回家,刚好小舅也在的时候,便是聆听他教诲和鼓励的时候。小舅夸我思想单纯,衣着朴素,会让我戒骄戒躁,团结同学,尊敬师长。
那时候来回骑自行车四十里路,只为回家取馍,在家最多呆两个小时。我离开家去学校时,小舅会和母亲一起,送我到门口,叮嘱一番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然后再和母亲一起回到我家,继续说话。
母亲姊妹五个,小舅是年龄最小的。年轻的时候,长相帅气精神,在外边做过几年生意。生意失败后,也没亲自干过多少农活。在我的眼里,小舅一直很年轻,尽管为了表弟他们上学,省吃俭用,衣着破旧,丝毫不影响他在我心里的年轻印象。
因此,当那个闷热的清晨,表姐哭着打电话告诉我小舅去世的消息时,我一直恍惚难以相信这个事实。那也许就是晴天霹雳的感觉。
小舅的遗体在家放了六天。每次从他躺着的冰棺旁走过,我总会有意识去看冰棺里的小舅。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小舅会这么快离开人世,他六十五岁的容颜多么年轻啊。
六天里,我暗自流了许多泪,为自己曾经对小舅的厌烦,也因为耳边小舅的声音还恍若昨天,人却突然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从此后,关于小舅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将随着小舅的离去而消逝了。
此后,世间再无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