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上......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
世上之事,难得【可巧】二字。
可巧袭人、秋纹、碧痕、檀云、麝月,甚至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都不在,几个老嬷嬷宝玉又不喜欢。
小红瞅准拿定了这个机会,进屋里给宝玉倒了茶,也即在宝玉跟前露了脸。
宝玉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音诊,形容头发乌黑稠密)的头发,挽着个䰖(音攒),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前面贾芸见到小红,因为贾芸的谨小慎微,是不大可能这么仔细打量的,所以她的形象到宝玉这里才立起来。
巧合的是,两人都是容长脸面。
世上有夫妻相这一说法,有的夫妻或者没成夫妻前,一对男女面相形似、神似都是有可能的,如果素来相信缘分的,大约在心底要生出天作之合的想法。
小红这一头乌黑稠密的头发让人羡慕,说明她肝肾先天之本好,底子不错。她有那玲珑心思,也就不足为奇。
宝玉问她:“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
她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
宝玉又问:“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
小红回道:“这话我也难说。”
这次冷笑明明白白是笑宝玉,院里的丫头,都得让你认得不成?宝玉在小红跟前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他不懂这里头的门门道道。
但小红这里说话有些刁钻。
她是院里相对粗使的丫头,不是宝玉的跟前人,宝玉一再问她,然而她一再避过不提。为何如此?
二十四回末,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前面也能看出来,她有进取的心思,不是那安于本分的人。故而在宝玉跟前的想法,离不开向上进取这一点。
她答语中对自己是院里粗使丫头避口不谈,反说眼前的事情一点不作才不认得,这就很容易看出来了。
她的话外音是:只要是端茶递水做眼见的事,你就认得我了。
她的心思很刁钻,说话也就用了刁钻的心思。在宝玉听来,这是隐晦的暗示,想要认得我,那就提拔我。
在和怡红院的主子宝玉谈话中,她也自然而然的主动起来,两人谈话的全过程都是她在主导。
这一点站在她的立场,让人赞叹钦佩,但以宝玉的立场来讲,就让人忧心了。
因为她的主动跟袭人相比天差地远,袭人所采取的主动性要比小红更有心思,但是袭人的用意和出心完全在于宝玉,小红不同,她的目的在于谋私。
这是根本区别。
不过单纯拿她向上进取这件事来说,并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毕竟人往高处走,谁都想要更好的活着不是?
而且尽管她一心谋私,也只有为宝玉做事情才能实现目的,所以现在对宝玉来讲,也没什么坏处。
但对房里的其他人,那可就不一样了。小红说完贾芸的事情后,提水的秋纹、碧痕回来了。
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
这段话极有画面感,使人不禁莞尔。现在的自来水普及度非常高,不像以前。
再早些的时候,十几年二十年前,农村取的水,还基本上是井水,但不是书中这时候的露天井,而是手动的压井,不过以桶提水是一致的。
人左右歪着上半身子往前走,一手垂直提着桶,水桶重,因为惯性的缘故要随着人走动而摆动,所以跟人步调不一致。即使力气再大,水桶不摇摆,水也无法静止下来,稍微走快一点,也是这么泼泼撒撒的。
如今这情景,在农村也极少见到了,只是还残存在一部分人的记忆中。
俩姑娘间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但是对小红可就不那么友好了。
二人便都诧异......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
小红回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小红在这件事中虽然是主动的一方,但是她从始至终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尽管在宝玉身上耍了点细巧的心计。
只是她进入房中给宝玉倒茶水这件事,的确越了所谓的规矩,像小红这种院里的丫头,是没有权力进入房里到宝二爷跟前服侍的。
如此一看,秋纹碧痕两个大丫头使唤小红去催水,小红说有事,这里极有可能是她瞅准了时机,撒谎说有事,从而走到宝玉跟前,撒谎的可能性极大。
宝玉要喝水,跟前没人倒茶确实是巧合,但小红进入房间应当是有预谋的。她平日对里头的事情处处留意,时时留心,又兼之应承了贾芸,我相信以她的为人,不会平白放过这么一个可巧的机缘。
也就是说秋纹碧痕二人,极大可能并没有冤枉她。但二人在发觉她的行为后,作出的反应,也属实有些激烈。
面对她们的强烈反应,小红如果拳脚相向大打出手,又或者只是用言语反击,双拳难敌四手,肯定讨不了好,而且事情闹了出来,大家灰头土脸不说,小红仍旧是处于劣势地位。
她是荣国府世代的旧仆,在荣国府是没有任何倚靠的,而且家生子的社会地位似乎要更低一些。
既然形势比人强,只好将这等侮辱忍下来,韬晦不见得,无奈忍让是有的。
她们的矛盾根源在于宝玉,宝玉是怡红院,甚至是这一大家子的核心,至少目前是。以当下的情况发展下去,贴紧了宝玉这个靠山,未来的一切就都有了依靠。
就算大家伙的目光没有想到这么长远,仅仅从当下考虑,靠近了宝玉,也就意味着当下的一应资源都有了保障,包括名分、权利。
换句话说,只要跟紧了宝玉,就能活得更好!
所以别说是林红玉这个心思细巧的家生子,就算是再普通平凡愚钝的小丫头,也难免会动起这样的念头。
但是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宝玉身边的丫头,也不可能同时存在这么许多,你想进去分一杯羹,对原班人马来讲,不仅是少分一份既得利益这么简单,更还是一份潜在的威胁。
这可不是非零和游戏,一起必然意味着一落。
处于高阶层的人既已打成了铁板一块,围成了个牢牢密网,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想挤进去,难!
小红再如何挖空心思,纵然宝玉再如何青目有加,他的跟前人这一关,难过。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因为资源可不是永无止尽任君采撷的,它总是有限的。一旦有竞争,死水也开始搅动起来,于是打破头的进位者,一心钻营的投机者,死守资源的既得者......一个个如春笋破土而出,并将浴血延续。
活下去,是逼人往前走的根本动力。
生活从来不是童话故事,也从来没有童话,生命的血腥味一向奇重,浓得呛死人。
故而: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
万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