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东山)
阿嬷的一生,让我想起余华笔下《活着》的富贵,始终在接踵而至的劫难中活着。阿嬷生前,我不及报答她的养育之恩;阿嬷死后,我想提笔寄托哀思的心愿由来已久,却因笔力不逮而迟迟不敢下笔。阿嬷离世已整整三十五年,但阿嬷在我心中从未走远。昨夜里,阿嬷又一次踏梦而来,梦醒后,留下我独自在暗夜里关关哀鸣。
阿嬷生于乱世之中,目不识丁,她有过怎样不堪的早年,于我则已不详了。
阿嬷在二十岁那年嫁给家徒四壁的爷爷。那时爷爷已经父母双亡,和弟弟(也就是我叔公)相依为命。显然,婚姻赐予阿嬷的无非是从一个寒门踏进另一个更加不堪的寒门。爷爷早年以贩盐为生,时不时要挑着盐翻山越岭到百公里外的山区去卖,每趟出门至少半月一月。爷爷曾两次途中遭遇土匪抢劫,差点丢了老命。我虽从未见过爷爷一面,但小时候听阿嬷提起爷爷贩盐历险记,心里特别敬佩爷爷在兵荒马乱中勇闯江湖的胆识。可惜爷爷好赌,是村里出名的“浪荡仔”。据说,爷爷贩盐一回来,往往不是先入家门,而是先去村里的赌场,直至把身上的铜板挥霍一空,才厚着脸皮回家。我无从知晓阿嬷为此与爷爷激烈争吵的细节,我只听说,阿嬷心碎之余,独力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民国后期,战火波及整个神州大地,走投无路的爷爷把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尚未成家的弟弟甩给阿嬷一人,被迫弃商从军。爷爷远赴战场期间,恰逢灾荒年,无助的阿嬷一下子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青黄不接时不得不以野菜充饥。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忽然降临阿嬷头上——阿嬷两个亲生的孩子相继夭折,大的病亡,小的饿死。从苦痛中挺了过来后,阿嬷一口气抱养了两个女婴,其中,大女婴后来成了我的母亲。所以说起来,我和阿嬷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年少懵懂的我偶然间听母亲提起这段辛酸的家史,曾几次好奇地向阿嬷探询究竟,阿嬷不是三缄其口,就是语焉不详,甚至被我缠急了,阿嬷还会生气。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也许深藏在阿嬷心底的隐痛,每一次重提,对她的伤口不啻于一种血淋淋的撕裂。
1946年底,阿嬷帮小叔子娶了媳妇,安顿好小家庭,完成了长嫂为母的夙愿。1948年初的一个春寒料峭日子,已断了几年音信的爷爷突然从战场上回家。幸运地捡了条命回来后,爷爷终于浪子回头,为弥补多年来对阿嬷的亏欠,主动扛起了重建家园的重担。然而命运多舛,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夕大肆在我的家乡(东山岛)抓壮丁——史称“兵灾”事件。抓壮丁一开始,阿嬷和爷爷似乎错估了形势,他们天真地以为,爷爷年纪大又刚从军归来,怎么抓也抓不到爷爷头上,而叔公肯定难逃一劫。那时我叔婆已身怀六甲,犹如待宰羔羊的叔爷叔婆一时惶惶不可终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紧要关头,阿嬷果断地站了出来,她一边安慰愁容满面的叔公叔婆,一边出乎意料地力劝爷爷代弟充军。爷爷当时也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他预感这一去也许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阿嬷的劝说让爷爷进退两难,毕竟他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毕竟他已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尽管他也很想帮他弟弟一把。但阿嬷并不理会爷爷的苦衷和担忧,她扔给一句令爷爷无比心寒又无奈的狠话:“反正我已过惯了没有你的日子,你忍心看你新婚不久的弟弟抛妻弃子而不顾么?”……
临登船去台湾的那一夜,泪眼婆娑的爷爷把两个年幼的养女紧紧抱在怀里久久不放,一会儿左右亲了又亲,一会儿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的金囡呀,是你们铁石心肠的阿娘不容我啊!”
乱世之中,人算不如天算。爷爷前脚刚走,叔公后脚也跟着被抓去台湾,阿嬷所有煞费苦心的成全,像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从事后看,即使爷爷当初不替叔公去当壮丁,他最后也一样难逃被抓壮丁的命运。从此,爷爷和叔公一个去了台湾花莲,一个去了台湾高雄,与阿嬷和叔婆天各一方,音信沓无;从此,阿嬷和叔婆开始了让人唏嘘不已的三十多年的守活寡生涯,各自拉扯着一个破碎的家庭走向渺渺明天。
如爷爷所料,他果真一去不复返,最后孤零零地客死台湾,连遗骸也不知所终。而叔公直到36年后两岸解冻,才得以重归故里。
解放后,1953年7月16日,困兽犹斗的国民党又从我的家乡登陆,大举反攻大陆,随即东山岛保卫战打响。在两天一夜的激战中,阿嬷自发地加入为解放军送水送饭队伍,勇敢地冲向前线。在一次参与抢救伤员中,一颗子弹擦着阿嬷的发梢呼啸而过……每当邻里大人绘声绘色那段硝烟弥漫的往事时,总会感慨地说:“你阿嬷不怕死,村里真没几个大男人比得上她!”
阿嬷类似被村里人津津乐道的义举和善举还有一回。那是文革期间,一位姓蔡的下派干部被打成“右派”,批斗时惨遭毒手,最后被关在我们村子的一间祠堂里。当天夜里,阿嬷冒着受牵连的危险,偷偷地撬开了祠堂的后门,背出奄奄一息的蔡干部,把他藏在一处堆放柴草的小破屋里。阿嬷每天佯装送柴草去小破屋,趁机给蔡干部送吃送药和擦洗伤口。几天后,身体稍有好转的蔡干部在阿嬷的带引下,摸黑从村后的山路逃了出去。文革后落实政策,这位蔡姓干部官至县委办公室主任。记得小时候,他经常提着糖果饼干之类的礼物来看望阿嬷,执着阿嬷的双手嘘寒问暖。
阿嬷,一个没有文化,一个最底层的农村妇女,在大难面前,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善良天性,让我高山仰止,自叹弗如!
时光荏苒,阿嬷的两个养女渐渐长大成人,入赘上门的父亲从部队复员不久,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阿嬷迎来了她人生中一段苦尽甘来的曙光。看着我们兄弟姐妹相继来到人间,阿嬷终于欣慰地笑了。
可是好景不长,命运再次予阿嬷寒薄。就在阿嬷本该安度晚年的时候,我父亲却突然英年早逝。父亲的离世,脆弱的母亲终日陷入以泪洗脸的泥淖而难于自拔,而我无忧无虑的晴空也在父亲走了那天轰然坍塌。其实父亲走后,最苦最难的是阿嬷,但她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叫过一声苦。阿嬷知道,她不能垮。阿嬷更知道,她如果垮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将失去最后一道屏障。我分明看到阿嬷一头黑发仿佛在一夜之间染上了一层霜花,可是谁又看得见,阿嬷心头永远的创口却独自在漫漫长夜里渗血!
就这样,年近六十的阿嬷以早年对抗劫难的生存经验,又一次成为家庭的擎天柱,直至油尽灯灭,撒手人寰。阿嬷人生最后凄风苦雨的十二年,是我这辈子无法模糊的记忆。
当时农村正处于吃大锅饭的尾声,面对摇摇欲坠的家庭和一群年纪尚小的孙子孙女,阿嬷两难之中狠心做出了抉择,她让我两个姐姐辍学回来干农活挣工分,并将我幺妹送人抱养,她自己则重新参加生产队劳动。年复一年,春耕夏种秋收、挑粪挑水挑土,阿嬷干的是和年轻人一样的重农活。不仅如此,阿嬷每天从生产队收工回来,还要接着打理一大堆永远忙不完的家务活 。阿嬷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拼尽余生尚存的一点力气,来换取儿孙们早日摆脱缺衣少食的窘迫。阿嬷无日无夜地操劳,硬朗的腰板不到几年功夫就严重佝偻了。看到阿嬷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身躯,村里人无不替她心酸。“一个歹命的大好人!”这是乡邻们日后提起阿嬷时常挂嘴边一句话。到了实在干不动粗重农活后,阿嬷依旧起早贪黑,拾草做饭、喂猪养鸡、洗洗刷刷,忙碌的身影像一只自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印象最深的是,不管我多早起床读书,阿嬷都已经大鼎里煮好了猪食,小鼎里煮好了早饭。忘不了,多少个夜里,在我挑灯读书时,常常看到坐在灶前小矮凳上的阿嬷已累得直打瞌睡,一边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一边手握菜刀还在下意识地切着猪菜……
阿嬷对自己节俭极其苛刻,有时候回想起来,真觉得阿嬷的人生不值得。即便是逢年过节,阿嬷总是固执地坚持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习惯,结果残羹冷饭变成她的一日三餐,连我们掉在桌上的饭菜,她都一一夹起来吃。难得遇上家里伙食好一点,阿嬷都舍不得吃饱,总会故意留下一些饭菜,下顿再热给我们吃。记忆中,我几乎没见过阿嬷穿过新衣裳,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用旧衣服七拼八凑而来的,而且一定要穿到补都不能补为止。或许,寿衣才是阿嬷一辈子穿过的最新最好的衣服。
过度的操劳和节俭,阿嬷迅速地衰老了,原本沉言寡语的阿嬷变得唠叨起来。
阿嬷整天唠叨的,无非是见不得我们偷懒。因为对她而言,偷懒不干活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过。正是贪玩年纪的我,烦透了阿嬷不是逼我读书就是逼我干活的喋喋不休,因此少不了经常和她顶撞。那时我根本不理解阿嬷的用心良苦,但我心知肚明,阿嬷最疼爱的人是我,连兄弟姐妹们也曾抱怨过阿嬷的偏心。上学后,贫困交加的家境一度让我非常自卑,曾经受尽了同龄人的嘲讽和欺负,于是我时不时地瞒着家人逃学,一个人四处游荡。多亏了阿嬷的操心和坚持,否则我早就成了失学的野孩子。每次逃学被阿嬷逮到时,她说来说去无非是这样一句老话:“乖仔呀,做人要看土面不看人面。”虽然我当时只是不忍心看阿嬷拖着衰朽的身躯还在为我的将来忧心如焚,才最终走回课堂,可是阿嬷一直对我苦口婆心的这句“做人要看土面不看人面”朴素土语,却在我年少的心灵打下深深的烙印,成为我日后直面残酷岁月的精神祖荫。这也许是我对父母的感情相较于阿嬷,远要轻薄的原因。
1986年,我考上外地一所中专学校,阿嬷也在那年病倒了。去外地求学前夕,我到阿嬷病榻前辞行,阿嬷拉着我的手叮嘱道:“乖仔呀,出门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工作……你父亲已经在那边叫我了,阿嬷也要走了……乖仔呀,阿嬷的话记住没?!”果然,我去外地读书不久的一天晚上,家里的加急电报就来了:祖母病危,速回!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踏上归途。由于当时交通还很落后,途中又遇车子抛锚,等我回到家时,还是迟了一步,未能见着阿嬷最后一面。得知阿嬷的葬礼刚刚结束,我撒腿冲向村子墓地。赶到墓地时,亲人们正在为墓穴里的阿嬷棺木上土,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扑通一声双腿跪在阿嬷墓穴旁,磕头再磕头……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亲情故事,每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部跌宕起伏的长篇。阿嬷善良、勤劳、顽强和隐忍的品质,犹如一坛历久弥香的老酒,温热着我苍凉的胸膛。作家野夫说:“……这些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承担磨难的,她们像一粒糖抛进大海,永远无法改变那沉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会知道那一丝稀有的甜蜜。”
阿嬷,您的孙子无以为报,只盼午夜梦回时,多叫您几声: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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