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的那天,小小的我在浴缸里看母亲流泪,她一边帮我洗澡,一边红着眼哽咽。每次悲痛将她淹没的瞬间,她就不能控制地用力搓洗我的身体。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眼,生活的混乱捆绑住回乡的脚步,这样的无奈很沉痛,让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身上被母亲来回地搓出好多红道道,我忍着不敢出声,没见过她如此多的眼泪不间断涌出,陌生的害怕让我只能无言地站在她面前。那时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离去的伤痛,只是本能地,试着去触碰母亲蓬乱的黑发。像是一种假装成熟的安抚,然而我没有办法流泪,外婆的离世对那时的自己来说,仅像一则有血缘关系的新闻,没有唏嘘没有感叹,寥寥无几的照面显然不足以泛起什么涟漪。
可是眼前这个有点苍老的女人,是每餐每顿喂我吃饭的那个影像,也是生气起来,手里会抄着衣架的魔鬼,是每天清晨简单如一的牛奶和问候,也是深夜争吵的疯狂和碰碎一地酒瓶的混乱。今晚她看起来如此不同,瞳孔里散缺一种实质的情感和难以弥补的记忆。而她眼前这具年幼的肉身恰是纯真又懂得保密的铜镜,和能让她忘我似地自责与咒骂的通道。摩擦给皮肤带来的疼痛,让自己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妈妈,我不想洗了。”
她继续咒骂,仿佛被万箭穿心的是另一个可憎的女人。我意识到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诉求,于是想要伸脚跨出浴盆,可身体的另一侧却被母亲用力地抓住,一个不平衡,狠狠地侧翻着地,终于哇一声地大哭出来,浑浊的洗澡水溅了一脸她的惊恐。
小孩子是无法隐藏任何疼痛的,痛和眼泪是像膝跳反应一样不能割断地一气呵成,脑袋重重地碰地,“咚”一声闷响,刺耳的孩童声瞬间比烟雾更加缭绕地迸发出来。母亲赶紧抱我起来,用浴巾紧紧缠住,在那瞬间的前后,惊恐渐渐进击成愤怒,对自我的责备也转化了对我的怪罪,情绪的宣泄找到了另一个出口:“谁让你动了!”母亲的手掌用力地拍打着我的大腿,“是不是还嫌不够乱!”她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喊叫。
我更加委屈的哭喊,手脚用力地踢踹,想逃离那间窄小昏暗的浴室。此刻场面更加混乱和嘈杂起来,父亲几乎是冲进来的,抓着我就往怀里抱“你发什么疯!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他朝她吼道。
“是啊!要不是养这些孩子,我不要这么辛苦的!”身体单薄的母亲,从来没有那么用力地推翻过什么,然而那晚却摔乱了整个浴室,蓬头垢面地哭着,“你就当好人吧!走的又不是你妈!”,然后光着脚迈出了坎儿,回到房间也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摔着门,上锁的那扇门后面,是一句冰冷的“也就跟了你,才吃了这种连家也不能回的苦。”。
父亲脸一下煞白。
“爸,妈妈怎么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角。
“没怎么,她丢了东西。”这个男人低头缓缓靠着我的额头,“很重要的东西。”
那晚父亲抱着我睡,半夜恼人的呼噜声让我失眠心烦,他没有回房,母亲那句吃苦的怨言深深地压着这个男人的尊严。生活的溪水缠绕着每个家庭不能调和的矛盾滚滚向前,没有道歉没有沟通,时间在被现实紧拽的压力下,压榨了全部。以商为本的他们仍然要在日出以后笑脸迎人,人生的面具,在父辈们身上竟看得好清楚,如何带上,如何摘下,甚至如何撕破。所谓同甘共苦,可能是看到彼此身上那一道道被生活碾压的伤痕,相似的让人心疼,心疼到让人柔软地原谅对方的所有,所以没有人需要道歉,只是需要时间。
生活从不曾给出答案,因为它不能,也因为所有我们想要的答案只会是来自时空的沉淀。一年一年走来,是柴米油盐的车轮磨平了父母争执的棱角。年轻的时候,吵架可以翻天覆地,夺门而出,爱和誓言在狼狈的骂声中逐渐苍白,年轻的这页纸,终究是“说撕就可以罢”的一台剧。而爱情走进婚姻,是上了枷锁的自由,也是脱去自由的枷锁,他们不能在孩子嗷嗷待哺的时刻各自为营,也无法在孩子成长的年岁里幻想四方,可是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磨掉光芒和棱角、诺言和争吵却万物滋润地幻化成对我最平凡沉重的爱意。
从前多少次听到离婚的字眼,多少次在年幼的天空里炸响了脑门,然而也在油灯旁,微弱灯光,打照在女人褶皱的脸上听到,“你还小,爸妈不会离开宝贝的。”的温柔回答。一个家庭究竟要多少只手,来筑造爱的港湾,而远方的灯塔,迷离中闪烁着多少不定的渴望。
在第三者看来,从我的视野的角度,多么不情愿自己的自由与洒脱被任何情感束缚住,不论爱情,亲情或者诞生于我们的生命。这样看来,父母的安稳像一场壮烈的牺牲,生活里的磨合可能只是相互捆绑的过程。如果说还有感情,似乎会好过得多。然而一样的,深夜里,蹒跚徘徊在阳台上的父亲的背影,清晨中,人潮之中混入的,伴随早晨袅袅炊烟的母亲的银发,都在解释着自由的离去,安稳的回落。
好多事物都将他们捆绑,所以在我们背上行囊要勇闯四方之时,他们放手,是因为最后看到自由在年轻的我们身上熠熠生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