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荞面
李直
一进腊月,沙土地上的农家就真正的闲了下来,各家各户开始一心一意地为过大年做准备。
轧荞面排在诸事项的第一。
二三十年前,乡间不种小麦水稻,自然就没有细粮吃了。于是,荞麦黍子等粮食,算是“差了样”的,权作细粮。
为何将轧荞面排在首位,想来原因有二:一是腊月里闲来无事,远道的亲戚们会因各种缘故前来探望,互相走动走动,轧荞面是为了招待亲朋;二是过不多久即杀年猪,灌血肠的主要原料就是荞面。
在我的记忆中,轧荞面多在夜晚。母亲带领着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牵着毛驴,驴身上驮着一条装了荞麦的口袋,端了箩和簸箕等物,必带的,还有一盏油灯。浩浩荡荡地奔向碾道。
其实,轧荞面用不上这么多人,尤其年幼的弟弟妹妹,基本上帮不了什么忙,可他们却吵闹着非去不可,想必是为着凑个热闹吧。
碾道属公用设施,设在村子中央,即无门也无窗,冷得像冰窖一般。入内,点燃煤油灯,一豆昏黄的光点慢慢的亮起来,巨大的碾轱辘便从黑暗中显现,随后,碾盘也一点点的清晰,这两个器具都是石制的。
轧荞面的工艺流程并不复杂,技术要求也不高,总体说来共有去土、剥皮、碾轧和箩面等几个环节。我们几个孩子中,略大一点的,可以做些比如像扫碾子箩面之类的活儿,年幼的,只能干一样活儿:帮毛驴。即跟在毛驴身后,随着毛驴的脚步,给毛驴助力。
轧荞面不是什么累活儿,比起播种镑地收割等农活来,简直就算是休闲。我记得,那些轧荞面的夜晚,我们一直在高声说笑,谈家里的、村里的、学校里的趣事。有点像一档叫“开心一刻”的电视节目 。
渐渐的,黑的荞麦壳剥离下来了,细细的白色粉末落在簸箕里了。这一时刻,我们都会浮想联翩:拨面,饺子,面片儿,疙瘩汤,拉拉汤,锅抡……凡常见的由荞面制作的食物,轮番在脑子里轰炸,话题也就自然转到吃食上来了。
我们分别提说自己的渴求。你说荞面饺子好吃,他说拨面泡配菜卤可口,个别的、年纪大一点的、略有点见识的,竟提说加鸡蛋的锅抡是绝佳美味,大肆渲染其颜色、质地和醇香的味道。这个孩子的话,保准会引来母亲的一句叱责:吃上荞面就不错了,还想掺鸡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这时候,我们中的某个,一般是最小或较小的一个,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今天晚上可否吃一顿荞面。这句话刚离开唇齿,所有的人,如同得到了一项指令,全都噤声,碾道里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毛驴的脚步声、碾柱吱吱扭扭的摩擦声和拍箩帮的啪啪声。母亲不作声,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似乎没听见或没听清。而我们几个,任谁,也不敢重复刚才的那句问话,任由渴望在心里升腾,升温,爆裂,然后缓缓的萎缩,慢慢的冷却……
这中间,我们都把目光落在手中的器物上,箩面的,盯着箩里旋转的碎渣;扫碾子的,瞄紧了扫帚尖儿,帮毛驴的,越发用了力,小鞋底儿狠狠地蹬在地上,发出通通的响声。我们都在等待。
那年月,荞面是“稀罕物儿”,若非逢年遇节或人来客去,平日里是不舍得动用的。隔了许久,母亲在掂量了再三之后,终于开了金口:行,回家就吃。
有了这句话,气氛马上热烈起来,如同刹那间点燃起了一束火苗。我们即刻开口说笑,所言内容均与即将到来的这场宵夜有关。饺子拨面理所当然的废除了,因为时间不允许;锅抡也在略略犹豫之后否决,因为太耗费食用油,母亲肯定不答应;剩下的,只有疙瘩汤、拉拉汤和面片儿。我们几个兴高采烈,笑语喧喧,大声的描摹自己心中的美味佳肴。直到母亲一锤定音:面片儿。在我的记忆中,这顿夜宴,吃面片和拉拉汤居多。我曾问过母亲为何不吃疙瘩汤。母亲答:太费面。
其实,待轧完荞面回到家,已至深夜,两个小点的弟弟妹妹,已困乏至极,上了炕,仅脱了鞋,就倒头睡去。这种情况下,母亲完全可以爽约,借故时间太晚推掉这顿夜宴。但从来没发生过。进了屋,母亲就忙着烧水、和面、切酸菜。当面片儿热气腾腾的端上桌后,还须把已入梦乡的孩子叫醒。
母亲削得一手好面片儿。虽然只是在昏暗中信手挥刀,但飞入沸水中的面片大小一致,都如大拇指指肚一般,形状规范,全是椭圆形,而且薄厚均匀,其中一面中间略凸,呈鱼脊背状。母亲曾说过,别看一刀一片,其实每一片上,都要留下三刀的痕迹 ,否则,出不了鱼脊背。
现在想来,那样一顿宵夜,只是一碗面、半锅开水,一棵切碎的酸菜和一勺盐而已,连一滴油都不曾下锅,但却让人觉得甘美异常。以至于时常就会问母亲什么时候还轧荞面。
至于渴睡的弟弟妹妹被喊醒后,闭着眼睛坐起来,闭着眼睛吃下一碗,复又倒头睡去。第二天问他们前一天晚上曾吃过什么,他们竟答不上来。偶尔会有一次,他们信誓旦旦的说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吃了一碗疙瘩汤。
“不是面片儿吗?”这样故意问他们。
“不是面片儿,是疙瘩汤。”他们坚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