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了,陈迹知道母亲肯定是开心的,因为农忙时节家里可以多一个整劳动力。以前哥哥这个时候有在家,农活负担要更轻点,不过今年哥哥要实习了,无法回家,所以只有陈迹帮母亲分担家事。陈迹想起以往,父亲在家的时候,在那条熟悉的长斜坡上,父亲在板车的前面拉,哥哥和他在板车的后面推,而母亲则在旁边推;当父亲出外谋生计的时候,母亲在板车的前面拉,哥哥和他在后面推;当哥哥长大了,哥哥在板车的前面拉,母亲和他在后面推;当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在板车的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当他长大的时候,他在板车的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陡陡的长斜坡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拉着板车。
在陈迹心里,做农活倒不是很抗拒的事情,他可以吃苦耐劳,但是他很排斥晒稻谷、晒花生等这类事情,眼见着这一刻天气晴朗,刚把东西晒下,没一会儿就风云变幻、乌云密布,于是又愤愤地赶忙把东西收拾起来,但老天好像总在戏耍可怜的人们,过了半天,也没见雨滴落下,抑或是直接就拨云见日、云淡风轻,当然也有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的时候。就这么几次三番,来回折腾,被整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这天,一阵大忙过后,陈迹难得悠闲地在村里的山野上放牛。这是一只老黄牛,已经为队里辛劳了好多年,每次轮到陈迹家喂养的时候,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老黄牛吃好喝好。母亲常开玩笑说,老牛勤勤恳恳,不辞辛劳,虽然不会说话,但我们不能让它吃哑巴亏。陈迹经常带着老黄牛漫山遍野地寻觅肥沃的草地,然后坐在老牛身边,心满意足地静静地看着它吃草,偶尔也会把自己扮成牛的样子,低头啃吃地上的三叶草,每当这个时候老牛会不经意地看他一眼,这一眼有诧异,有好奇,继而会仰天“哞”地长鸣一声。后来陈迹离家出外,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偶然听母亲说起老黄牛,由于它年老体衰,无法再工作,母亲曾向队里提议让它安度晚年,可其他人不同意,要把老黄牛宰杀了,母亲终究还是拗不过大家。在老黄牛走的前一天晚上,家里的邻居看到灰蒙蒙的夜色中,有一头牛围绕着陈迹家的房子跑了好几圈,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哞哞哞”地叫了几声,母亲听到声音,开了门,见是老黄牛,很是惊奇,但当她看到有两行泪水从老黄牛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时候,不禁也潸然泪下,于是她轻轻地抚摸了几下老黄牛的头,过了一会儿,老黄牛低鸣了一声,转身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了,行至转角处,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当天晚上老黄牛就死了。每每提起此事,母亲总说,老黄牛是有灵性的,辛劳了一辈子,队里不该那么狠心。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迷迷糊糊中,陈迹躺在草地上竟然打起了盹。等他睡醒的时候,睁眼看到身边的老黄牛不见了,立马惊地翻身跃起,四处找寻了起来。后来,他沿着老黄牛的蹄印子,在邻村的山上发现了它,而且一路寻来看到周遭的田地没有被老黄牛破坏,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来到老黄牛跟前的时候,陈迹抬手轻轻拍了它脑门子一下,佯装生气地说道:“臭牛,吓我一跳。”老黄牛“哞”地回应了一声,然后低头继续吃着面前鲜美的野草。
夕阳的余晖渐渐爬满了山野,漫山遍野霞光灿灿。顷刻间,陈迹仿若沐浴在金光万丈的海洋中。他一边牵着老黄牛,一边哼着小调,慢慢往山下走去。
来到邻村的大路上,陈迹依稀看到有炊烟袅袅,空气中偶有饭菜的香味飘来,顿时他的肚子鼓噪了起来,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
当他途经一户普通人家的时候,不经意间往里瞥了一眼,一下子就被映入眼帘的一身腱子肉吸引住了。陈迹随即停下了脚步,牵着牛躲到一边偷看。只见这个人原地蹲着马步,左右双拳有节奏地挥空向前打着。当大概有打了几十拳的光景,突然收起双脚,腾空高高跃起,落地双腿呈人字形劈开。陈迹见此情景,不禁大哼了一声,隐隐感到蛋蛋的忧伤。那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远远地问道:“谁?”话音未落,人已经蹿到陈迹的面前。看着如此矫健的身手,陈迹一时呆若木鸡,但总感觉来人面熟,似曾相识。
“是陈迹吧,呵呵。”来人微笑道。
“你怎么认识我,你是?”陈迹诧异于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果自己有见过的话,一般都会有印象,他自诩自己不属于脸盲一族,包括分辨黑人和白人。
“你等一下。”那人说完,转身走回屋里,穿上衣服再次出现在陈迹面前。
“哦,你是......”看着面前穿上衣服才有了少年样的来人,陈迹磕巴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对方的名字。
“我是赵勇,读书不好,老躲在最后一排,你不知道我也是正常的,呵呵。”赵勇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憨笑着。
“哦,对对对,是你,是你。”陈迹恍然大悟,他记起班里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学习成绩确实很差,是属于班级倒数几名的那种类型,性格憨厚老实,偏懦弱,相貌也平平,穿着衣服看身材属于偏瘦弱,再加上暑假这段时间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一时他真的认不出来。当然平心而论,陈迹确实也不怎么注意学习差的同学,甚至会刻意疏远他们,后来陈迹也有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的对与错。
“赵勇,你刚才是在练武术吗?我看着很厉害的样子。还有你这一身的腱子肉,如果没有脱掉衣服完全就看不出来,这是怎么练出来的......”陈迹迫不及待地问了一长串问题。
“说来话长......你有急着回家吗?如果没有的话,来我家里玩,我慢慢和你说。”赵勇热情地说道,他感觉能和学习好的同学待一块儿玩,自己特有面儿,仿佛自己很快也会变成父母嘴里别人家的孩子,而且他也知道他爸妈也希望他能多和学习好的同学凑在一起。
“那我的牛怎么办?”陈迹下意识地问。
“这个好办,你家的牛会吃晒干的地瓜叶吗?”赵勇反问道。
“可以啊。”陈迹回说。
“你把它牵到那边,我去拿些地瓜叶来。”赵勇指了指屋后的一个角落,说道。
“好。”陈迹顺着赵勇指的方向,把牛牵了过去。
等把老黄牛安置妥当之后,赵勇和陈迹聊起了那些旧事。原来这些都是赵勇的小叔教他的。赵勇的爷爷和其他人一样彻彻底底地响应了他那个时代的号召,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一路生了七个儿子,可惜就是没有一个女儿。赵勇的老爹是家中的长子,当赵勇的奶奶生下第七个儿子过去没几年,赵勇也出生了。这下,他小叔的位置就有点尴尬了,对同辈有代沟,对晚辈又不好接地气。由于家里人口众多,赵勇奶奶要忙活很多家事,无暇照顾她的小儿子,于是就交由赵勇母亲带着,所以他小叔一直和赵勇母亲特别亲,基本都把赵勇母亲当亲娘了。
后来赵勇出生了,他小叔就帮忙一起带,两人从小玩到大。上山打鸟,下河摸虾,他小叔一直带着他玩。由于是家里的小儿子,而且赵勇的爷奶年事已高,他小叔特别受老两口的宠溺,这样也造成了他小叔后来的骄横跋扈,还有人送他外号“小霸王”。他的哥哥们对他很是头疼,一直无计可施。由于那个年月农村很落后,不知道有叛逆期这回事儿,几位兄长对他们的这个小弟弟煞是担心。
不过赵勇小叔的叛逆期相对其他人来说,也确实有点偏长,总感觉长不大,整天上蹿下跳,没个定性,都快活成老小子了。然而突然有一天小霸王自己安静了下来,起初几位哥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后来发现这小子是迷上了武术,整天跑到一个野地里“哼哼哈哈”地抡拳甩腿。
原来当时村里放了一场露天电影,名字叫《唐山大兄》,小霸王一下子被影片中郑潮安的扮演者李小龙迷住了,于是痛下苦功练习武术,发誓要成为李小龙第二。几位哥哥得知此事后,觉得锻炼身体是个好事,总比出去外面惹是生非的好,但也担心他乱练,到时候整出个什么伤来,于是他们合计着帮小霸王折腾来了一本练武的旧书。
当小霸王拿到这本封面有些发黄破损但全书已修补整洁的武术书的时候,竟然直接跑到野地里撒了个欢。自此开始,他日夜勤加练习,后来又四处寻访高人,在这期间,他不但自己练,还带着赵勇一起练。他常说赵勇,虽然他们是亲叔侄关系,而且还一起长大,但赵勇的脾性一点都不像他。他自诩自己是天上的一条龙,天不怕,地不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而他赵勇只是地上的一条虫,胆小如鼠,懦弱老实。按小霸王的说法,作为他的侄子,就算不能变成一条龙,至少也得是条蛟。而赵勇则不以为然,他总说有小叔在,他就不怕被人欺负。他小叔听了,说他傻乎乎的,只有自己强了才是真的强。他小叔还说,他也不可能一直带着他赵勇,有一天他也要出去闯一闯,所以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赵勇会被人欺负。
当赵勇基本学会了他小叔倾囊相授的所有东西,然后再过了一些时日,他小叔书也不念就偷偷走了。走时给家里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是出去闯一闯。兄长们不放心,出去寻了好几回,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但这事不敢告诉赵勇的爷奶,因为他们年事已高,担心他们胡思乱想,伤心过度,只能对他们谎称小霸王出远门打工挣钱去了,过些时间就会回来。但好些年过去了,赵勇的小叔都杳无音信。村庄里,有的人说曾经在县城的集市上见过他,有的人又说曾经在省城的公交车上见过他......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样,小霸王的哥哥们还得继续瞒着父母,定期让赵勇写信佯装是小霸王来信,同时几个人还凑钱装作是小霸王寄钱回来......
听着赵勇的述说,陈迹完全沉醉在这些陈年往事里。年少的他,羡慕赵勇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叔叔,而自己就没有那么幸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大黑,陈迹慌忙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找他玩。赵勇本想留他吃饭,见他去意已定,只好和他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