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坐在狭窄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残剩的阳光,我想起了自己沧桑沉浮的一生,我决定把三十四年前的一幕,详细地记载下来。我说的都是真情实事,没有半点虚假,因为这件事对我影响极大,应该是,这件小事无意地改变了我一生。
那天,我们坐在校园里看演出。舞台就在办公室门口,表演节目的同学都在办公室里打扮一番,然后穿红戴绿地走上舞台,唱呀,跳呀。
我们在台下看的昏昏欲睡,一是天气炎热,很多人脖子上都起了热痱子,我口渴的要命,顺便说一句,我早上吃萝卜咸菜太多。二是校长的讲话太长,很多文绉绉的废话,连两旁的老师都反感,我亲眼看见坐在角上的一个年龄大的老师,不停地把腿抖来抖去。
终于到了有趣的节目。倒不是节目表演的有多好,而是那个报幕员——一位翘着独辫子的同学,老是念错别字。她照着讲稿,这样念道:
“下一个节目,请黄浩同学表演……表演……”她不认识纸上写的字,情急之下,她一回头,对着办公室大喊,“黄浩,上台表演。”
我们开始轰笑起来。黄浩一身短装,上台演练了一套少林拳术。他瘦长身材,伸展的很卖力,最后他拿出绝活,来了个空翻倒立,不幸的事情出现了,他一下子倒了,裤裆开了一个大口子。
下一个节目很乏味。刘大春表演快板书:
“竹板这一打,咱来表一表,
表一表三班的王从好,
哎,哎……哎……”
他一直说哎,他忘了台词,哎,哎,他急的在台上转来转去,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们很兴奋,这比他想起台词都有意思。
二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今天的节目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要说的是,这个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宋老师,急匆匆地跑来,他的头歪来歪去,一看见我,他立即指了指我,又是点头,又是挤眼。我赶紧跟他出去,他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好像是怕我逃走。我害怕极了。
办公室里屋。校长双手拿着电话,脸上堆满笑容,有二个酒窝,他好像在接听指示,不住地点头,是,是,好的,好的。校导主任看见我进来,含笑向我示意,又转身对着宋老师发怒。
“你怎么回事,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不按排上台?可笑,可笑。”
宋老师闭着嘴,嘴角抽搐,脸通红,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见到家长一样难堪。
“你快点吧,快点上台。”教导主任跺着脚。他穿了一件白长衫,胸前一个图案,画的是作家高尔基,高尔基昂首向左上角望着,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很像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大爷。
宋老师马上找来一身青色的衣服,肩下绣了白条绦,十分漂亮。他又拿来一把黄澄澄的葫芦丝,领我来到外间,这里一排跟我穿一样衣服的同学,他们手拿葫芦丝,准备上场了。
“可我不会吹……”我惊愕不止。
“你只要放在嘴里,手指头稍稍地动一下,不用出声,一会就完事。”宋老师出汗了,他说话有些结巴。
我只好听从安排。我刚站好,宋老师又送来一碗糖水给我喝。
上台了。我站前排中央。喇叭里放出轻快的音乐。
我们开始吹奏。我把葫芦丝放在嘴里,根本不敢出声,手指头煞有其事地翘了二下。我看到我的同位用万分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我,他流出很长的鼻涕。
演奏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临时安排我上场,还这么紧张。
这时,过来一个长头发、背着绿跨包的人,他扛了一台相机,先是给我们全体演员照像,又来到我跟前,反复照了我好几个镜头。他为了取一个特写,竟然半蹲着,翘起令人讨厌的屁股,露出了蛇皮腰带,右手指头一伸,挤眼,歪嘴,——咔嚓,他站起来笑笑,他右腮上有四个醒目的红痤疮。
我们吹奏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结束了,热烈的掌声。台下有好几个个同学没有鼓掌,在咧着嘴笑,一个老师过去,对他们做了一个很凶的脸,他们马上鼓起掌来。
三
六一节过后,马上就是升学考试。我的分数不及格。但出乎我的意料,给我加了一个艺术特长分,不但及格,而且进了一所重点中学。我十分怀疑,我根本就没有学过什么艺术,我感到命运就像一只隐形的大手,总在背后推动着自己,去改变、去适应。
就这样,初中、高中、大学,留校、纪委,一直做到省厅,我相信,就是小学毕业前,六一节这件事催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去年六一,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回家的想法。说实话,这几十年来,我从没有回过家乡。虽然经常有同乡同学求我办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我是尽心去办,也收了他们的礼物、回扣,但我对待他们,还是很严肃的,我也不笑,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他们放下东西讪讪地回去了。他们转身时的一瞬间,我能想像出一个农民面对权力的恐慌。
车很快就到了。我嗅到一股农村才会有的硝烟气味。
原来低矮的校舍不见了,而是换成了排排整齐的楼房。校门口豁然一条横幅:热烈欢迎****莅临指导!
一位年龄约四十岁的女校长接待了我(有市领导陪同),她穿着红短裙,轻佻、善于巴结,不停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有几次一位老年男教师在给她递眼色,用脚踩她。
“现在的宋老师怎么样了?他在哪?”我想起我的班主任。
“这,这个么……”那位老年教师不住地点头,他说道:
宋老师本来教学挺认真,因为写了一篇《车站》,获了奖,就辞职了。早些年养鸡养猪,日子很凄惨,一个手指头被收割机削去了。今天也通知他了,死活不肯来。
世事无定,输赢难料。我感慨一番,假如不是那个意外,我肯定还在二亩地里刨土。
女校长忽然被人喊了出去。她穿着高跟鞋,屁股扭来扭去,前胸衣领露的很低。她很紧张。
学校里在表演节目,特邀请我去给同学颁奖。
我给一个脸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孩颁奖,我把一张带有红月季花的奖状递给他,他很激动、兴奋,我看到他手一直在抖,拿了二次都没接住。他张开嘴,前门缺了一颗牙,大声说:
“谢……谢!”
喇叭里响起缓缓的音乐声,交织在从梧桐树叶间隙中渗出的夕阳里。
突然,从场外过来二个茶色紧身衣的男子,疾步走到我跟前,亮出扑克牌一样的证件,低声说:
“你被捕了。走。”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我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子,苦笑了一下。一辆黑色的警车在门口。
我走过让开的人群时,喇叭里传出悲怆的声音,是葫芦丝,低鸣呜咽,像一个浪子,挣扎在落日翻滚的波浪里。
又到了六一节。我坐在审查室里,写下这一切,希望能成为我贪赃枉法的终点。同时,我一直怀念那个起点,那个贫困而又充满欢乐的儿童节,那个戏剧性的一刻。
我鼓起嘴,含着钢笔,手指按在前面,仿佛有一个真的金色的葫芦丝,唱着青铜一般徜徉徘徊的歌声,我面前,一定会站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怯生生地,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