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做个浪子,不止一次这样想。
即使她有一个幸福康健的家庭、三世同堂的大家族,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或者是她拒绝成为家乡的一份子,因此就不在那里寻找情感上的归属,或者是她不愿意接受家乡不好的一面,因此连带着那些美好她也一概丢掉,或者是她憎恶被贴上那些标签却无力洗白,因此她挖了一条深深的护城河,想要守住内心的城堡。
到底她想起了什么?
高中毕业后的旅行,她和家人来到了美丽的西湖边上,在那个被比喻成天堂的城市里,他们遇到了在那里开出租车谋生的老乡。那热情好客的场景,真的像极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正好脚下的疲乏不再想走路,一行人果断的上了车。
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老乡在车上开始和他们套近乎,理所当然的讲起了他不幸的遭遇和经历,无非就是丈母娘的身体备受风湿折磨的种种,又顺其自然的讲起杭州丝绸的神奇功效,就在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找了托词说不能送到目的地了,这里刚好有个丝绸公司,可以去逛逛。
后来才知道,他的扬长而去,是为了继续「揽客」吃回扣。
因为她的父亲发现了不对劲儿,丝绸公司的售货员的服务像流水线一样,并且站在门口的收银员还偷偷的记下了那个老乡的车牌号。知道了这一切,她突然觉得好失望好失望,这就是在外地的家乡人的所作所为吗?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欺骗感情,亵渎信任,甚至不惜在悲惨的故事里面,带上自己的家人。
是她太年轻太善良太天真,不懂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么?
直到一次火车硬座的经历,再一次的让她羞愤难当。
一个喝多了的北方男人,在硬座的车厢里,到处乱窜,满嘴带着口音的污言秽语,突然一个猛子,钻进了座位底下。
她不记得车上有没有其他的熟人了,如果有,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只想带着口罩和墨镜,千万不要有人跑过来问她,诸如你们那边真爱喝酒,你们那边人怎么怎么样的话。
她在车上压低了头,不敢开口说话。
后来她并没有刻意的去改掉家乡的口音,可能是在外地求学生活久了,渐渐渐渐的就淡了。可是后来的一次大学课堂上,她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课了,那是真正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写的尴尬和羞愧。
在一个公开的课堂上,应该是讲到小人物了吧,或许放了一部什么样的片子,总之提到了红灯区,没错,在她大学的城市里有这样的地方,这或许很正常,在中国哪个地方又没有呢?老师向同学们说,好多XX人在那边工作,早些年打仗斗殴的,也总是他们。
她知道的,她也曾在火车站附近的地方,穿过那样的胡同。她也能隐隐约约的分辨出一些乡音,她也知道老师的举例没有恶意,没什么可以代表全部。
但是她突然想到了,当外地人对她的家乡是这样的印象和想象时,那么放到更大的范围里,世界对于中国,又会是怎样的标签和评价呢?
是不是同样的道理。
于是,她想起了那句「你在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个体的命运始终与这个时代的命运深深的捆绑,一个人的家乡就是她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胎记,如果不去接受和容纳它丑陋的部分,也就永远不会快乐,不快乐就无法去欣赏它更美的角度。
她或许将要远离更广义范围上的家乡,去海外求学,那么她还可以漂白皮肤,去躲藏在人群之中么?她还可以不讲话,或者带口罩和墨镜么?
我们怎么好逃离一个家乡,就像我们怎么好逃离中国,我们怎么好逃离地球。不论躲藏到那里,总是有一个更大的符号,伴随着你,而往往那个最小单元的符号,才塑造了最初透明的你。
那就是家庭。
我们在那里接受来自父母的教诲,他们带着来自各自原生家庭的价值观,碰撞出新的家庭生态,塑造了你的基本个性。即使你觉得自己足够思想独立,可是依然摆脱不掉他们留在你身上的影子,你总会有一天发出这样的感叹,就像那么特立独行的随易,都感慨自己「我XX发现自己越来越想他了」。
没错,就会越来越像,并且影响深远,尤其是一个父亲。
他是一个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价值观和格局的给予者。女儿上辈子是父亲的情人,这样的话太形而上,但是一个想要更好生活的女儿,背后一定有一个好父亲,这种力量,浸透骨血,无法割让。他所给你的鼓励和格局,就是旗帜和内心深处的能量。
她想,她依然是一个浪子,但是这一次,她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