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的小学尾年过得平平淡淡。她爱她的校园。
刘老师说了很多很多遍,小学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单纯的时光,小学结束后,你们很难再拥有这么单纯的友谊了。
很遗憾,李烨茴没结下什么友谊。她本来有个小帮派,处处听她使唤的,可是当她长大、来了例假、乳房作痛,屁股越来越大,她便厌烦与男生称兄道弟,再加之本就觉得女生的娇柔实在是取悦他人的工具,她也没有同性朋友--一起跳皮筋、吃小饭桌的不少,真能说点知心话的,真不多。至少李烨茴坚信,若是自己户口的真相被透露了,那她自己会被彻彻底底瞧不起的。
因此,李叶茴便孤独了。她本以为这是暂时的消沉,可孤独猛地一日被加深了,没由来地、没征兆地,她便被一股子哀伤袭击了--那甚至是个艳阳天。她不懂那是因为她总把乱七八糟的情感藏到潜意识,一下子,爆仓了。她只认为,自己是多么阴晴不定啊,不像个能有出息的人。女性独有--也是她曾经厌烦的--优柔寡断,像她的船载她飘在这哀愁河中,心头总被雾罩着,她享受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臣服于逐渐浓郁的女性荷尔蒙,并忍不住悄悄探索从女孩到女人的下一步了。她,还有她的同伴,都等不及脱离这“单纯”的友谊,去更复杂的心智社会大闹天宫了。
说起朋友,李烨茴只有王思能,不过自从班上传起俩人的闲话,他们就不过多交流了。
王思能不想和女孩成为最好的朋友,而李烨茴觉得早恋、暧昧,特别恶心。因此,他们刻意远离彼此,然而,却也没由来地心灵相通。
王思能依旧喜欢逗趣女孩,常常因嘴笨吃闭门羹,上次,牛白帆的嘴唇被辣条折磨得厚厚肿起,他竟然口无遮拦地说牛白帆的嘴巴像屁股,结果自然是被狠狠刮了好几个白眼,又冷落几天。王思能闯了祸,第一个忍俊不禁的坏笑竟是投给李烨茴,而李烨茴也意味深长地笑回去了。而李烨茴在书斗里偷看课外书时,也是王思能在老师进门前疯狂咳嗽。一切都不动声色,彼此又那么笃定,像上辈子的好战友再续前缘了。
李烨茴新学个成语,不进则退,正好用到最近的生活。她是这么理解的,要是太过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灾难很快就降临了。在她六年级的第二个月,大事不好了。王小红,这个性格刚烈、又单纯得不合时宜的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那天,王小红又去找徐小芜。她是真心实意想问问,这办理过程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也要顺便施压的。然而,她问的方法巧妙许多。以往,王小红都话里带话地反问,“你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到影响吧?”,“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吧?”,“你明白户口的利害关系吧?”。可是这天,她语调里的真诚都嫩出水了--这绝不是因为她本人变狡猾了,只不过王小红近来事业晋升极快,又租到了更大的房子,曾经的意气风发又回来了。
她们又约在上岛咖啡。徐小芜上刑场般硬着头皮来了。还没坐下,王小红就为她倒了茶,“这不是咖啡厅的茶。这是领导给的铁观音,十年的,带过来给你尝尝。”王小红把茶杯塞到徐小芜手里,“我给你点了牛肉饭,我看你前两次都点牛肉饭。”
“谢谢。”,徐小芜气若游丝。她自认为对方笑里藏刀,急忙复习之前琢磨出的开脱借口:家乡的计生办工作人员换人了,他们交接时这个案子没人管,现在又在顺利办理了,不到一个月就能拿到了--徐小芜手中确实有一张回家的票,后天,她就要回家躲人了。她的逃离,不是李书出的招,是她自己从李书那里得来的灵感。
王小红问,“孩子最近还好?”
“还好,就是……就是吃饭不太听话。不爱吃饭。”
“那可不行,小孩子长身体。李烨茴小时候也不乖乖吃饭,我都是让她饿着,到下一个饭点她就饿怕了,给什么都吃。”
“饿着啊……”,徐小芜小声重复。
“是,不用不舍得。饿一次,这毛病就能改回来。”
“一次就管用啊。”,徐小芜心不在焉地搭腔,不知对方葫芦里装的是交友的酒,还是迷魂的药。
她们又就着儿童教育聊起来。王小红主张散养,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坚持,散养的孩子生命力强,创造性好,性格随和。徐小芜虽打心眼里不承认李烨茴性格随和,但还是笑盈盈地赞同了。徐小芜自己的孩子可是万万不能散养的。
王小红认为自己的孩子可被老人家宠坏了,“好端端的一尊艺术品送进他们家,结果一会吃个苹果,一会啃个馒头,饺子不吃二十个不让下桌子的,最后成了一尊弥勒佛,那个壮的呀,我都看不惯。”
徐小芜象征性地哈哈大笑,心里七上八下。她断定,王小红这是要强调他们对“李烨茴爷爷奶奶”--自己正牌公婆的占有权。
王小红像开了讲座,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育儿经。徐小芜虽心不在焉,但忍不住被对方的魄力震慑了。她断定,对方是个狠人,这下她更谨慎了,一边臆断王小红的话里有话,一边提醒自己千万别掉以轻心。
王小红热情洋溢地分享着人生经,苦口婆心,且真为徐小芜焦虑起来,“你真的不能这样带孩子,以后小孩子会胆子小、怕人,社交会有困难。”
虽都是好话,徐小芜还是当做挑衅了。这也怪不得她“蛇蝎心肠”,如果不是挑衅,还能是什么呢?
王小红问起徐小芜的工作,对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自己没有工作,目前在淘宝上卖衣服。
“什么衣服?”,王小红眼睛亮了。
“一些民族风。”
“有照片吗?”
徐小芜摸出手机翻了四五张,然后赶紧收起来。她怕王小红瞥到她的店铺名称,身后搞鬼。
王小红见对方藏着掖着,也没多想,自认为是什么商业机密,甚至还觉得这徐小芜有点经商的头脑。最近,事业上的成就感让王小红心情彻底愉悦,所有仇恨都忘了,爱恨都做不到分明了。
王小红说,“你这样不好,你得和别人分享你的商业模式,这样才会进步。你是不是怕我抄你的创意啊?”
“没,没,没什么创意。就是照片不多。”,徐小芜不敢回应王小红的打趣,极其严肃地回答着,眼圈有点发红。
“那你就应该多照些产品照片,弄好看点,吸引客户。可别不舍得投入,有了一个客户,就有第二个,数不胜数,忙都忙不过来。我现在就是,客户太多,还在不停增加,真是三头六臂忙不过啦。”
徐小芜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急忙点头。
王小红又谈起自己的生意经,“我跟你说,你这个年纪真的应该混混职场。我听说你没做过正经职场吧,我觉得你得试试,不然不是白活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尝试过。”
“对的,有时候……”
“没什么但是。你胆子太小,只有被人摆布的分量。你得脸皮再厚点,想办法扩大市场……对了,你除了卖衣服还卖什么?还在卖酒吗?”
卖酒这事一直是徐小芜千藏万藏藏不住的。自从来了北京,徐小芜像是招惹了瘟神,每次因感情的事节外生枝,黑料总会被迅速挖出。有些细节,像是她工作的包厢、带班的领导、常坐的末班车……她自己都忘得透彻,可掘密的人愣是能把一切都原封不动搬出来。听了王小红无意戳她痛处,徐小芜更惊异于“敌人”的强大。她一直以为自己身居暗处呢!
徐小芜定定地望着对方,说自己只卖衣服。
王小红皱皱眉吗,“只卖一件东西,销路不容易打开。你想想,人们买衣服,尤其是你照片里那种风格独特的衣服,肯定没的配,这时候你让她们选一下能够搭配的鞋子啊、手链啊、帽子啊,这个销路就打开了。如果不提供配件的选择,那可能人家连衣服都不会买”
徐小芜内心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可无心学习。而王小红沐浴着徐小芜的目不转睛,便有了更多分享的动力。王小红权衡着分享自己的生意经,把内容小心翼翼地分享着,既想让徐小芜有所长进,又不想让她太有出息。
徐小芜因为兴致不高,话题往往踢到她这边就接不下去。长久的沉默后,她问回王小红问,“那你是卖什么的?”
王小红是做的是文化产业,卖的事退伍军人杂志,她说,“我是卖纸的。”
“卖纸的?”
“对,”,王小红喜欢把信息加工得阴阳怪气,“有字的那种,可以读的。”
徐小芜不知如何接话。她沉默许久,蹦出一句,“我认字的。”
话题彻底死了。王小红认定徐小芜这种半天憋不出屁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听不懂自己的以身传教,便也任自己沉默了。两个人对视半响,又一个吸面、一个嗑瓜子地造出点声响,终于王小红醒了,发现自己蠢到把生意场上的能屈能伸、化敌为友带到生活去了。她问,“计生办的事好了吗?”
“快了,快了。”
“一年了,还没下来?”
“快了……”
王小红忍不住,“你是不是没办,跟我这拖延时间呢?”
“没,我办了……真的快了。”,这理直气壮地语气徐小芜每天都练,可还是破了气势,甚至带了哭腔。
王小红看人很准。那一瞬间她后悔自己没早早地打量徐小芜--只要她花足够心思,便能看到徐小芜不住摩挲的拇指交叉、颤抖的睫毛,听到她逐渐加速的呼吸,每口气都比上一口更深、更沉,呼吸不易察觉地时断时续。真是大意失荆州!王小红弹起来,焦虑快把她点燃。她直勾勾地俯视徐小芜,“你真的办了?”
徐小芜嘴巴里还吐着,“快了,快了。”,可她那过于虚假的微笑和数不胜数的小动作把真相出卖了。
王小红重重坐下,“咱们现在就给计生办打电话问问。”
“他们可能下班了 。”
王小红放下手机,蛇窥视猎物般望着对方,“要是我发现你捣鬼……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徐小芜,我告诉过你几百遍,我们都是母亲,谁要是一脚把娃的前程踩断了,那肯定是要上前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一年了。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我没有早早地发现你做鬼。我告诉你……”
“我没有做鬼!”,徐小芜眼见事情败露,心中累计的、层层叠叠的、束缚她行动的恐惧也好、焦虑也好,全都一股脑被踢开。她尝试让自己像受辱咬人的兔子,用殊死搏斗的气势再去压敌人一会,她可以下跪、可以打脸,可以称对方为衣食父母,只要王小红能再信她一个月,。从小到大,每个决定命运的机会她都抓住了,虽然不择手段,一路上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战略上的长进,但还是每一步都背水一战地挺过来了。现在,她要为后代再战几轮。
王小红明白,声高意味心虚。她匆匆走了,没结饭钱。徐小芜恨自己的段位不够高,看不出事态转变,战战兢兢地又坐下了。她姑且认为,敌人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第二天八点,芜湖市无为县计生办王凤生八点准时到达办公室,也同样是八点整,电话响了。
女声,湘南口音,措辞正式又不生疏,分明是求人办事,听着好像吩咐任务,“我是想问问,一个叫做李书耳的孩子的户籍最近有没有更改请求……好,谢谢您帮我查,什么时候再打过来合适呢?我这边有个孩子等着升学,很急,可以下午打来吗?”,得知王凤生下午开会,对方竟还建议,不那么重要的会可以不开。
王凤生是单位挺有名“最佳客服”,没什么当官的架子,甚至比求她的人姿态还低。对方无礼的建议,她甚至笑纳了。她听得出,这是个做过官的人,生怕是上边来审查、自己怠慢了。
王凤生和电话那头的人约定,下午会议中间的一小时休息时间,双方可以通话,王凤生通报查询结果。挂了电话,她自己都笑,这听着多像向上级汇报。
王凤生老老实实地查询起来,来电的人叫王小红,有个要上初中的孩子,在北京念小学六年级,孩子的北京户口被后妈和亲生父亲联合着,搞到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头上。按原话看,这对男女有本事干这事,都是因为王凤生的工作单位,曾未经核实开出了一份声明:他们县里的徐小芜同志,嫁了个未婚的男人。
王凤生心里暗笑那个素未谋面的徐小芜,真是傻。当初撒谎,不就是为了争个面子,再不济,就是少被村民戳戳脊梁骨。当然,这取决于她来自哪个村。大部分村儿都不太在乎一婚二婚了,除非是那些再往山沟里走点的那些“部落”,和他们交流起来,简直要怀疑当今人类文明是否是一场梦……王凤生哼着歌,好玩似地把那些山缝里的村庄列出来,叫来秘书帮她查,这个徐小芜究竟是哪个村。
开着会呢,秘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还没汇报就被王凤生赶出去,她正帮新领导准备下一场会议,“你先出去,下午两点再说。”
下午会议时,她心不在焉,每周二这会议的流程她早八百年就背下来了--铁打的流程,流水的领导。更何况,每届领导说的那些话,都是自己亲自设计的。唯一不同的是,她笔下那些干巴巴的信息,通过领导的妙那张灵活的小嘴,特别能煽动人心。她想,工作十余年,自己一直上不上、下不下地卡死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实在是因为自己太老实,没那脸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
会议开一半,王凤生就把会议总结都写完了,一脸惆怅地望向领导身后的窗外融雪,若有所思地跟着领导嘴巴的张合点头。最后,她忍不住,平生中第一次会议结束前拿起手机。她发短信问秘书:上午查的人,哪个村的?
常柳村。
看到这村名,王凤生肃然起敬,这村直到五年前,才出了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被当地村民当个传奇传送着。学生一毕业,就给他当了小学校长。不过这孩子最后还是走了,去城市了,回家过一次,没开大奔,走着进村,还背着个漏洞的蛇皮袋。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村里人教育水平不高,可绝不怪县里没资源。为了供出这第一个大学生,县里恨不得给那好学生配个陪读。实在是当地人争气啊。他们不笨,都是土地专家,庄稼种得漂亮,收成也丰盛。他们也挺勤奋,日出到日落地工作,一秒都不停。可是,他们还是穷,王凤生将此归咎于他们的固执。
村民们不爱听指挥,更藐视口号,前一天贴上的“男女平等”,第二天横幅就被扯了做成衣服了。要全村通电,村民说有安全隐患;要装自来水,他们又说不放心去喝看不到源头的水;说兴建学校,谁也没想明白数学究竟对庄稼有啥用处,最好的智慧一定是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土地的。他们不喜欢“超越”、“颠覆”和“改革”,他们喜欢“酿造”、“坚持”和“忠诚”。当然,这也是好品质,至少不给上面添麻烦。
然而,从这群冥顽不化的人群中,竟出了个敢远游、还能扎根北京的女子,这本事和觉悟真令人不敢小觑。
要说北京啊,王凤生自己都还没去过,向孩子承诺许久,也从未成行,最后就甘心让承诺成了母子干仗的引火索,也算给这重复的生活加点波折。
王凤生在会议上出神了。她开始想象这个徐小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想着想着,她又不那么激动了。在心里,她嘲笑这徐小芜,虽然漂到远方,心可还没摆脱那成长环境中的小家子气。爱撒谎,没道德,给村民丢人。不出五分钟,王凤生又同情起来,毕竟她了解常柳村的人,爱八卦、嘴巴碎、喜欢戳人脊梁骨,简直是个要用一生去逃离的牢笼,对一个三十不到的小姑娘,要求不要太高。
思来想去地,王凤生的兴致一下高了。她和徐小芜还没见过,就开始对这陌生人又爱又恨了。爱她敢闯,又恨她闯不出。但总体来说,还是肃然起敬的。她自己身边也不乏有闯北上广的人,真正落地生根的真是少之又少。
王凤生想着这些,错过了和王小红的电话。等回过神来,第二场会议已经开始。她有点紧张,不知道爽约意味着什么。这种忐忑很快消除,因为她一踏进办公室,就正看见王小红正翘腿等她。她一怔,王小红倒像个主人一样为她倒杯水,让她润润喉再开口。她们对坐着。王凤生看看表,该下班了,可显然,她要错过晚上的广场舞会了。
要不是因没暖气,王小红可能还会更放得开。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从她十五岁当兵开始。
巧合的是,王凤生也做过军人,但却明显不擅长做军人。她总也是只会服从、不会指挥的,因而虽然努力,也混不出什么名堂。
王小红的军旅生涯可决然不同,她入营第一天就恨不得和排长同起同坐,凭着骨子里的军人气质,她让几个长官对她另眼相看。她年轻靓丽,可举手投足间都强调着底线,让人共事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她便吸引了一批崇拜者,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团体头目,有人担心她是红颜祸水,可相反,是那些瞎操心的人都受各式各样的处分。王小红退伍后,顺利进了政府机构,她也做得很好,数一数二的业绩,薪水涨得快,晋升速度可是打破了记录……然后,一切好运戛然而止。
“怎么了呢?”,王凤生听得津津有味。王小红之前的人生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因为,我来了北京。”,王小红开始讲起同一时间段的感情线。她遇到了他,他背叛了她,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达成共识,为了什么?为了孩子。这些故事和电视里的经典桥段一模一样,王小红便匆匆带过,王凤生也没问细节,她只觉得王小红讲起故事来,可真是太引人入胜了。故事高潮快来了,王小红邀王凤生共进晚餐,王凤生被好奇心勾得难受,没得选,只能赴约。俩人找了家小馆子,点了清茶淡饭,服务员推荐点心,王凤生甚至忘了自己的糖尿病,一心只想快点听故事。
王小红说,“不好意思,我们不用点心。”
王凤生问,“怎么不用呢?有朋自远方来,又这么有缘分,这顿我要请你的,你要吃尽兴的。”
“您下班时间还听我讲这么久,是我该谢谢您。这顿您是绝对不能出的。而且您有糖尿病吧?我母亲也有,手脚都会肿起来的。”
“啊,是的是的,”,王凤生突然想起这事,更觉得王小红厉害了。
王小红继续讲了,她带着怜悯真实的感情描述徐小芜的北漂史。像是讨论从小看大的一个孩子,王小红称徐小芜,“这孩子”。她细致入微地说了“这孩子”堕落的全过程:跟了几个男人,这些男人间有什么关系,最后又是怎么通过李书来落地生根。生根后,徐小芜又处心积虑地做了什么剥夺了李烨茴的快乐,“最重要的是”,王小红沉默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母亲,您应该能理解,她做的所有事,都过去了,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孩子户口这事,将心比心,我绝对不能就这样过去。”
“是啊,是啊,自己孩子,肯定要拼命保护的。”,王凤生已经泪眼婆娑了。她觉得这个叫徐小芜的,简直忘根忘本,“您明天把资料带过来,我核实一下信息,就给您开徐小芜的二婚证明。”
王小红吓一跳,“一天就能办下来?”
“资料准确的话,当场就能办。”
王小红沉默了。她恨自己前些月竟然放任一个自己永远不该相信的人,去做一件影响孩子终生的大事。她怎么能相信一个偷走自己丈夫的人呢?简直愚蠢!王小红花了些力气稳住自己,“我还会在这里呆两天,您不用急,按程序办,我后天来拿结果。”
王凤生问她待两天做什么,王小红说走走逛逛。王凤生有些诧异,但见王小红不愿多解释,便理解地开车送她回酒店了。直到自己回家、收拾、洗澡、入睡,王凤生还感慨,自己和王小红真是相见恨晚。
隔天一早,王小红递交完材料,直接坐大巴去了常柳村。
一路颠簸,让人想吐。车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她和司机。车窗就像个大电视机,正上演着上个世纪的街景。从商店林立、到七零八落的店铺和住宅、再到茫茫田野上骤然出现的几个木屋、最后竟然只剩下语文课本里才有的草顶土房,这里一坨、那里一坨,没什么章法地堆挤着,被一望无垠的白茫茫大地推到天边。有些房子塌成土堆,里面竟还有人活动!
常柳村像是个流放地,王小红想象不出来,究竟要有多强的生命里,才能在这度过一生。然而,下车后她发现,这里的人不但或者,还活得安详自得。
这里大多数都是老人,都挺会给自己找乐子。他们三五成群地坐着,皱巴巴的几张脸跟那橘子瓣似的。他们颇有精神地交谈着,似乎正鼓励着彼此活下去。这里也有不少中年人,没一个专心做活的,一排人扛着锄头在田垄上坐着吹风,那一脸的超然脱俗,不得不让人相信,他们是来这修行的圣人。
一个男人正心不在焉地砍树,一会叉腰看雪景,一会蹲下来着查看自己的斧头。注意到王小红正在一旁望着他出身,男人问她在看什么。
王小红说自己在排队。
“排什么队?”
“排这个树的队。”
男人噗嗤笑了,“你从哪里来?”
“您先砍树吧,不然这树待会倒下来危险。”
男人便攒足力气继续砍,几十秒就搞定了,“闪开!”
他赶着王小红窜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那树轰然倒地,雪花就着泥点子四溅。
男人让王小红讲话。王小红说自己找一户人家,他们的女儿叫做徐小芜。
“徐小芜啊,”,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可是村里的大名人。你找他们家干嘛?”
“是这样的,她有一些证明开错了,我来纠正一下。”
“你是什么单位的?”
“我什么单位的也不是。”
“她什么证件办错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闺女的出生证明办错了。她嫁给我前夫,还说我前夫是一婚,想把自己孩子算作一胎,结果把我孩子户口给占 了。”
砍树的男人突然精神了,满眼放光,像是挖到宝了。
这正是王小红所期待的。更期待的事情随即发生了。
一个身材像茄子的妇女走来,腰身跟个锅炉似地,脸被太阳烤得油光光的,嘴唇细长,一对老鹰眼不大,却定位极准,一路小跑过来,死盯着王小红,眼珠子一寸都不挪。
天生的小人、传话筒。王小红心想。
锅炉恨不得上手摇王小红的肩膀,“发生什么了?怎么回事?”
王小红又把事情讲了一遍,按照她给王凤生的讲法来。等她讲完,身边已经围了十几个人。
大家发挥了这个村的哲学家天分,相互辩论起来,还引经据典地,相当像回事。人们说徐小芜是个独立个体,她干的坏事赖不着常柳村;一些人反驳,徐小芜犯的错,都是因为这村子改不掉爱传话的小人毛病;有些人批判起官员不作为,搞得这地方的人生于贫穷、长于贫穷,血管里流的都是贫穷……除此之外,只有两个贫困户对王小红信任不足,但大家都知道,这俩人偶尔跟人对着干,就是想证明自己虽穷得叮当响、但也有点思想。没人理他们,不一会,俩贫困户从一致的立场变得对立起来,开始相互辩论,多半是为了掩饰无人理睬的尴尬。
王小红简直成了主持人。她认真听取每位村民的意见,并选择性地给予鼓励。被鼓励的人也很义气地拥护她。小团体逐渐形成,簇拥着她去了徐小芜的家。
不出意外,徐小芜家在村里的角落,面积很小,但可耕种的地还不少。村民们说他们家人没脑子,好好的地,每年种得都是些不好打理、又找不到销路的玩意。
院子里简陋,但干净,几捆子柴火堆在院角,几只鸡相互追逐,两只猫抱在一起睡觉,一只脸上有一大块黄色斑点,另一只只剩下两只后腿,两只猫看着都干净,卧在灰撸撸的砖墙角像两坨雪。
只有一个砖房,窗子破了几处,被裁剪得规规矩矩的几张纱网盖着。西侧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管,正吐着烟,一股子菜香味扑面而来。
王小红看着贫穷却井井有条的周遭,觉得住这房子大致还有点高远的志向,最初的胜券在握收敛了几分,大吵大闹的冲动也被压下来了。
村民们谁都不主动踏入院门,探着头在门口大喊:“徐刚,出来咯,有客人!”
一个白胡子老者出来了,一脸谦逊,手里举着把刀,刀锋还滴血,“你是?”
王小红斟酌着,“我是为徐小芜的事来的。”
“哦,是徐小芜的朋友啊。”,老人像是早就在等她,“欢迎,今天家里吃鸡。我给你先盛汤。”
王小红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都忘了客气一下。
村民们都扒在门口望她,眼神像是送闺女出嫁。王小红一个招手让他们就地解散了。
屋内装潢陈旧,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像是从地震现场挖出来的,但依旧,目光所到之处一尘不染,就连高高挂在房梁边上的相框都带着新鲜的水渍。相框里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王小红一下就看出来了,那眉间漂着忧虑的女孩是徐小芜。那男孩应该是正从厨房探出头来的徐小芜哥哥。
王小红说,“我就不在您家吃饭了。我有点事想跟您们沟通一下。”
“有什么事比吃饭重要?先吃饭,先吃饭。”,徐小芜的母亲像红薯般壮实,面色也红润喜庆,举手投足都周到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内心对生活的热情奔涌不息。她力气惊人,用力地搂着王小红的腰,好像要把猎物扛在肩上。
王小红来不及客套,碗筷就从左到右摆得像模像样,桌中央的炖鸡汤光是闻一鼻子,口水都会鲜香起来,漂亮的配菜一盘盘地摆了一圈,一桌子红橙黄绿简直把王小红闪晕了。她不明所以地在大家的催促下随便给自己夹了一道菜,由衷地说了声“好吃”。热饭下肚,最初的那股子敌意没了。王小红吃软不吃硬的,这下子,别说最初的敌意,她甚至琢磨起怎么把事情解释好、不要伤了这一家人的心。
最终,犹豫着,她还是说了,“是这样的,徐小芜不是嫁了个北京人吗?”
“是啊,是啊,我们家这孩子还是挺会找对象的。”,徐母听得开心了,又给王小红夹了几口子菜。只有徐小芜的哥哥察觉到和谐气氛的转折点就要来了。
徐兄刚才和王小红聊了许多。他之前想当兵的,可身高不够,视力不好,事情黄了。所有,虽然他年纪比王小红还大个几岁,但还是很谦卑地请教了不少军营生活的方方面面。聊天中,王小红有些摸清了这家人的脾性:注重品德、讲究方法,聪明、有路子,勤奋。然而,相比物质,他们对美好的品质更看重。似乎要不是嫌搬家麻烦,他们宁可再往人烟更稀少的地方搬一搬。在这家人看来,他们的徐小芜正是靠着这个家族的正直、真诚闯出去了。他们家世世代代地想带着这些祖传美德蹚蹚世俗的浑水,要不是败兴而归,要不是把自己也搞味儿了,只有徐小芜出淤泥而不染,扎根京城,把家庭精神发扬光大呢。
王小红看着骄傲的一家子,狠狠心继续了,“她老公叫李书,你们知道吧?”
“这话说得,怎么能不知道呢。结婚时候还从我们这里把我闺女接走的呢。”,白胡子老者已经满身酒气了,却精神抖擞。
想象着身处的这个小院里,曾经也洋溢着婚礼的快乐,在这里,自己曾经的挚爱和别的女人私定终身。那个时候自己在干嘛呢,是在北京挨家挨户地投简历呢,还是缩在阴冷的小房间整理女儿的户口材料呢?她真搞笑,自己都被狠狠辜负了,凭什么还怕辜负别人呢。于是,她说了, “李书是我前夫。”
气氛瞬间就冷了。红彤彤的三张脸,变成茄子了。
“徐小芜和李书在一起时,我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等徐小芜怀上孩子了,我和李书才分手。”,王小红停顿了,享受这气氛的凝固,等感觉对了,她再继续,“不过我能理解,李书看着挺稳重的,小姑娘都挺喜欢。当然,您家孩子可能也不是一般的单纯小姑娘。她之前又是卖唱、又是卖酒,对象也几年换了小十个,社会阅历挺丰富的……”
徐兄猛地要窜起来,可徐父一把子把儿子压下去。
王小红权当什么都没发生,“漂久了,想找个稳重点的人嫁了,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呢,她就看上我前夫了。不过,李书,一个出轨的男人,能不能给您家姑娘她想要的, 我不多做评论。我这次来呢,有事相求。我把一切都给你们介绍清楚,也不是为了告状,就是介绍一下背景。都过去小十年了……”
徐兄面目狰狞,“说这么多,你有证据吗?”
徐父又用手掌在空气里压了压,“你有证据吗?要真是如此,先不管你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叔叔替徐小芜给你道歉。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我们可能就要报警了。”
王小红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徐小芜在吧台主场、徐小芜和不同的男人拥抱、徐小芜坐不同的男人的、徐小芜把钱塞到胸罩里……当年李书坦白出轨时,王小红通过半年时间,收集不少此类照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用上他们。
徐父接过一沓子照片,看了前两张,红血丝像爬山虎般一厘米、一厘米地从他皱巴巴的脖子向上爬、蔓过粗短的胡须地、翻过高挑的鼻梁山,终于挤入泛黄的浑浊眼眶,化成根根分明的红色血丝。喉咙哽咽起来。他把照片退给王小红,徐母伸手要抢,“我还没看!”
徐父伸手拦住女人,“你别看……”
“不行,我要看,我要看!”,女人弹起,雄壮的身材把整桌子菜摇出去一半。
徐兄伸长手臂从王小红手里抢过照片,快速翻阅,眉毛逐渐像是拉手般堆在一起;徐母也凑上去看了,徐父嘟囔着让大家冷静,可他自己不住地颤抖了。
一家子人彻满眼血丝地彼此对望、相互责怪。徐母怪徐父放女儿进城,徐父怪徐兄从小没做好榜样,徐兄怪徐母从小太粗心大意,作为女人,应该早就看出来徐小芜心术不正的……
三人吵吵嚷嚷,直到泣不成声、不能彼此责怪了,才抱头痛哭、重新团结起来,等哭声弱下去、各人的头脑冷静了,他们才反应过来,坚信自己才是徐小芜人生中最大的负面影响,便又争着自责起来。
徐兄怪自己没给妹妹足够的宠爱,让她被“老男人”的殷勤骗走了;徐母又怪自己宠爱太多,把闺女纵容了;而徐父情绪最激动,他恨自己太节省,让女儿被花花世界的荣华给勾搭走了,又恨自己没脑子、又自尊高,不愿响应镇上号召用什么互联网把滞销粮食卖出去,恨自己对土地的爱高过亲人,不愿意像别人那样可劲喷洒农药,结果每年被虫吃掉的粮都是别人家的两倍,要是省下来卖掉,女儿是可以有资格挑村里任何帅气小伙子恋爱的。
王小红沉默地望着一家人过山车似的情绪波动,不想再待下去了。但她也认定这是挺淳朴真诚的一家子,因此给徐小芜又加一条罪状:“不孝”。
徐母没把她当敌人,反倒开始和王小红絮絮叨叨,“你知道吗,我这闺女小时候可善良了,村里的小动物都喜欢她……”,“大姑娘啊,你别怪我们家小芜,好吗?她不坏,从小不说话,很乖的,她就是逆来顺受的性格,肯定是被带坏了……”,“你叫小红对吧,小红啊,阿姨跟你讲,小芜小时候挺可怜的,大家都欺负她,她很瘦的,总是被嘲笑,我们做家长的看着心疼呢,又想让她坚强些,也没太管。肯定是有心理阴影的,肯定是不想回来了,所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阿姨没为她开脱,阿姨就是说实话呢,她还是个善良的孩子,可孝顺呢……”。
王小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眨着眼静静听着。
徐母和王小红相差十三岁,是以大姐、小妹互称的。王小红对徐母印象不错,觉得她真实、没心眼,热情又淳朴。这种性格在城市里很少见,可很遗憾,王小红和徐母不能成为朋友。
王小红等这一家子情绪平稳了,继续自己的诉求,“我其实也不想打扰您一家人,徐小芜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呢,我也不想追究。但是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我不能忍了。我得帮她纠正一下了……”
等一家三口重新把目光放她身上,王小红继续说,“徐小芜因为撒谎,说和李书是一婚。我的孩子之前是武汉户口,转为北京户口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吧,我孩子的户口名额被你们外孙子给占了。户口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王小红慷慨地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喘息,对方三人都没有力气回应她了,“户口呢,就是一个人的身份,你是北京户口,就是北京人,你是武汉户口,就是武汉人,你是农村户口就是农民,你是城市户口就是城里人,就是很简单的一张纸。当然,一个在北京出生、长大,但是没有北京户口的外地小孩,算不算北京人呢?”
对面三人对她刻意卖的关子并不恼怒。他们沉默着,像三块石头。
王小红就又自问自答了,“不算。这个社会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而看你被打了什么商标,你是北京牌的,还是武汉牌的,还是四川牌的,呵呵,对吧。”,王小红一脸无奈地冷笑了,“因为你们女儿的谎言,我的女儿做不成北京人了。做不成北京人有什么后果呢?”
对面三人本是一脸羞愧,现在改为一脸好奇,说真的,他们也不懂得没有北京户口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王小红一一讲给他们听,“我的孩子叫李烨茴,小学六年级。每年四千人民币赞助费,咱得交,因为咱是外地人。一直交到高中毕业,那也是十二年的费用,而且很可能涨价。这十二年,我的孩子的朋友将都是北京户口持有者,作为孩子,那肯定内心会有落差,什么落差?你想想,武汉考清华北大,百里挑一,北京呢?一抓一大把,轻轻松松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在其他省市考生的肩膀上。我们家孩子和同学讨论梦想时,别人都说北大、清华,我家孩子说什么?她都不能在北京高考!都和别人不是一个起跑线,有什么讨论的必要?要是回了武汉学习,那可不得了,我们家孩子可能会得抑郁症,而且北京和其他城市的教学大纲不一样,要是去武汉学习,很多东西都要推翻重学,那就又耽误一年。其次,她要是没时间去适应武汉的教学大纲、和学习节奏,最后能考上什么大学?没考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没法立业,不立业,就很难成家,一切就都完了。其实完了也没事,我家有点背景,可以给她安排些事情做。可是她自尊心强,不喜欢人家施舍,要是都被家人安排了,她肯定是要自杀的,不自杀也会觉得憋屈。年轻人,还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去闯荡的,您说对吧?”
徐父缺氧似地呼吸,鼻腔轰隆直响。他胡须上挂着泪珠,结成一缕缕白辫,像下巴上直直扎出来的白色犄角。他应和着王小红,“对啊,是啊,年轻人是要靠自己的啊。”
王小红很赏识对方的觉悟,“所以呢,与其说,我是她前夫的妻子,我更愿意说,我是她前夫女儿的妈。很多感情,很多情绪,很多想法,咱当妈的都懂。对吧?”
徐母甚至握住王小红的手,“是啊,都懂的。哎,这个小芜啊,真是糊涂啊。”
“其实呢,”,王小红拿开徐母盖住她手掌的手,又把自己的手压上去,给了对方一个扎扎实实的笑,“其实呢,还是可以补救的,也是一定、一定要补救的。我们要把她的一婚证明改为二婚,孩子的出生证明也要改。然后我才可以继续办理。户口的办理可不容易,我跑了两年了,不说走没走到五分之一吧,我连个头都看不到。”
徐母问,“那…那…”
王小红听懂了,“您外孙女的户口还是北京,这政策我问明白了。我不会害另一个孩子。我曾经是个军人,我有自己的底线。”
对面一家三口交换一下眼神,其中看着总是要反驳别人、挑衅别人的徐兄又开口了,“那你……”
王小红心底最看不上他,年轻力壮的不出去闯荡,整日在家里洗衣做饭,尤其是刚刚,他甚至挑衅她。在她看来,这个人和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王小红便不礼貌地打断对方,“对了,想要证据吧?我给你们看证据。”,语气中的讽刺,扎得对方戾气败了足足五六分。
王小红不疾不徐地掏出自己和李书的结婚证、离婚证、李烨茴的出生证明,甚至拿出自己抱着李烨茴在天安门广场前的合影,“你看,李书是我前夫,这个没错吧。李烨茴,九二年生,今年十二岁,上小学的年纪,没错吧?她在北京生活,这个没问题吧。”
徐小芜的哥哥置气地问,“去天安门照相可不代表在北京生活。”
“你去过北京吗?”,王小红像是要看穿他,“你看过升旗吗?你妹妹在北京那么多年,带你去过吗?你让她带你去一次,你就知道我们在不在北京生活了。”
王小红越说越恼。她心里本就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教育、贫富、家庭都是考量,而这个人在三轴中都是下下签的,竟还有勇气和上上签的自己同台对垒……“还有,不管未来在不在北京生活,北京户口是我孩子的权利。难道不在北京生活,户口就能被抢走吗?难道,别人家的老公就可以被随便借来用吗?你家这些地,能不能借别人挖一下?反正冬天你也不种。还有啊,就算借给你,你倒是还给我啊,是不是,你借了不还,还理直气壮的,怎么能怪别人看不起你呢?”
王小红和徐兄吵起来。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年轻时是街上人见人怕的混蛋,这下,他不多的耐心也被消磨光了,最后竟然冲到厨房拿出刀来,被徐父徐母紧紧拦住。
王小红不吃这套,她有底气在这穷山恶水放肆,就不怕死在这山沟沟里。她也冲到厨房随便拿了个家伙,怒气冲冲地冲上去了。俩人隔着徐父徐母砍来砍去,这可真不容易,又要避开无辜,还不能输了气势。
徐兄节节败退,因为三人都在把他往角落推,一个不稳,手打翻了柜子上的鸡血,溅到眼睛上,便伸手去抹,于是抹了半张脸的血腥。
在院外偷看的村民吓坏了,一窝蜂冲进来,把俩人远远分开了。王小红这才有些怕,刚才毕竟还有讲理的徐父徐母兜着,这些村民的底细她可摸不清。她没和农民打过交道,只是一直觉得,人太穷,就难免心理扭曲的。王小红用了点心机,找到一行人中的头头--这很好找,人群中有以为戴着袖标、身材精瘦的男人。
王小红先发制人,“我没砍着他。那是鸡血,本来要泼我身上的。”
那小个子男人受宠若惊,一下喜形于色,忍着得意问,“你们这打成一片咋回事呢?你怎么来别人家做客还打架呢?”
“我不是来做客的。”
“那你是来打架的?”
“不,我是来……”
徐父夺过儿子手中的刀,一个甩臂,刀刃深深嵌入砖墙,“不要说了!”
大家都被他的力气吓坏了。最后还是小个子男人最先恢复神智,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嚷嚷,“咋的了,啥事啊,你中奖了?不让别人知道?可不中奖了吗,你们家就着一把刀,你还凿墙里去了。下次村里捐物资可不给你们了……”
徐父把刀猛地抽离,墙像咳嗽般抽出一缕白灰,“没你说话的份。”
徐父把刀一丢,玩命推起人来,“你们都出去,我们自己家事自己解决……”
大家好奇极了,推出去一个,另一个又悄没声地钻回来。更多人从大门、栅栏间隙、后墙等各类角落钻入,院子像漏水容器,逐渐被人群吞没了。
那小男人被推出去两次,还有一次他坚持不从,在院子里和徐老追跑了两圈,第二圈踩到小猫,被狠狠挠了一爪子,一个走神就被徐父丢出去了。不出一分钟,他又笑眯眯地钻回来了。
徐父被大家耍了五分钟,发现越推人越多,多到比闺女徐小芜结婚的宾客还多,氛围还挺热闹,桌上那丰盛饭菜菜被一群穿着破袜的孩子围住,他们一会往衣兜里塞个鸡腿、一会往裤兜里放块肉。不一会,孩子们打起来,食物飞得到处都是。徐家的黑狗飞似地把一切混着土吃了,孩子中个头最小的、最没力气的那位,趁乱抓了几块炸鱼,见另一个同样瘦弱的孩子冲上来要抢,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赃物塞到裤裆里……徐老本就被王小红的到来搞得心烦意乱,这下需要处理的人事物更多了,如果当场跪下磕个响头便能让混沌化为虚无,一向极在乎声誉和脸皮的他是可以豁出去一次的。
王小红那瞬间有点理解了徐小芜的“道德败坏”,以及“不择手段”。
徐小芜是被人逼的,她人生的幕后黑手,此时都在王小红眼前尖叫呢。放在苍蝇堆里的美食会加速腐烂的。王小红对徐家人产生强烈的同情,虽然并不为方才坦白的残忍感到后悔,但也恼于上帝把这道德高尚的一家子安排在这个穷乡僻壤。
她拉着徐父说,“我需要您给我开个证明,把孩子户口的事解决一下。开完证明我就走。”
徐父已经精神不振了。方才把鱼块塞到裤裆的孩子,被同样瘦小的伙伴出卖了,正被其他小孩揍着。家长们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一人提着一个耳朵,各自找个角落去骂孩子了。
徐父的耳朵嗡嗡直想,哭闹声、训斥声,还有王小红的只张嘴不出声。徐父摇摇头,眉毛高高挑起,示意自己没听见。
王小红以为老人要拒绝,便动之以情:“法律上来说,我孩子也是您的外孙女,虽然不是亲的,但见到您也得叫声爷爷……”
徐父问,“你说啥?”
王小红看老人张嘴不出声,明白这环境太嘈杂了。她顺手抄起手边的锅和铲,“哐击哐击”地敲起来,:“喂,注意一下!”
人们便都注意上她。
王小红扯着嗓子喊,“我跟徐老师有事情要办,还请大家回避一下!”
一个叼着棒棒糖、梳着俏皮马尾辫的姑娘问,“什么事啊?”,这姑娘声音才十几岁,可晒出张三十岁的脸。
“私事,私事……”,王小红敷衍着,“回避一下,回避一下,我们有要紧事,我还要赶下午的车。”
小姑娘挺顽皮,“啥事说说呗。
王小红生气了,“关你屁事,赶紧叫你妈把你领走,小丫头片子。”
估计是文化差异,“小丫头片子”一蹦出来,村民们神色紧张起来。他们理应愤怒一下,可也听得出王小红是个狠角。他们中不少人是护送王小红来找徐家的,自以为跟这外来客闲了几句、可以朋友相称,现在被呼来喝去了一场,心里是有点酸的,神情也落寞了。
另一个女人底气不足地讽刺,“能有什么大事?她们家徐小芜肯定是动了你老公呗,你过来坏坏她名声呗。还装模作样的,以为自己多清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自己没本事管好男人,真的是……”,女人一个“虚伪”正往外冒呢,被王小红的一个巴掌扇得卡在喉咙,“你怎么能打我呢?你怎么能打我呢!”
王小红又扬起手掌,被徐老一把抓住,“我的祖宗们啊,你们可消停会吧。”,徐老再次恳求,“快回家,快回家吧,别在我家耗着了,家丑不可外扬,给我点面子……”
人们面面相觑,几位方才四处炫耀自己猜出真相的男人收敛了些。他们招呼着大家离去,人们便配合地作鸟兽散了。
王小红追上去抓住一个孩子,说他拿了徐家挂在墙上的肉肠。
孩子不服,说自己冤枉。孩子妈也转回来,一个劲骂王小红胡说八道、嘴巴要长疮,又怒不可遏地吐了一串难听的方言,让人光是听着音,都气得不行。
王小红从兜里拿出一百块,让孩子把兜里的东西都翻出来,要是他清白,百元归他。
这对母子眼睛都亮了。他们让王小红把钱先给他们,要是他们输了,就把钱还给王小红。
王小红和对方胡乱扯皮一通,最终双方决定把钱放地上。男孩子把手伸进口袋,抓出那根腊肉肠,扔向一直嗅他口袋的黑狗。男孩母亲抄起地上的纸币,大笑着拉孩子跑了。
戴红袖标的小个子男人嘱咐王小红有事找他,而王小红也看出他顶不了什么事,便胡乱应付过去。可后来,她又发现这男人偷偷摸摸地躲门边上抽烟,不客气地把门撞上了。
徐老说,“姑娘,你可真有号召力,来我们这一趟,半个村的人都跑出来了。我闺女结婚都请不来这么些人。”,见王小红不想搭话,他又问,“你要干嘛来的?”
“哦,我是来开个证明,把李烨茴--也就是您干孙女--改为老大,把李书耳改为老二。顺序弄好,俩人再按照规矩一起上北京户口。”
老人筋疲力尽了,声音虚弱极了,“你要我做什么?”
王小红掏出准备好的证明,上面是一份道歉书,以徐家名义写的:徐家得知真相后多么痛心疾首、多想把错误尽快更正,并保证对女儿严加管教。
徐父签了字,按了指纹,筋疲力尽,“这就行了?”
王小红收到那纸,“这就行了。”
“孩子她妈不用?”
王小红看看丢了一半魂似的徐母,“不用……”
徐母问,“为什么?”,声音似一潭湖水。
王小红改口,“……那行,母亲也签个字吧。”
徐母读了道歉书,觉得都是她的心里话,便也签了字。
王小红把证明叠好,准备走了。徐母端了一篮子茶叶蛋,“早上刚卤的,”
王小红要推脱,徐母又说,“给孩子的,给孩子的。”
于是王小红挑了三五个,包在至尽全力。
徐母握着王小红的手,说了对不起。
徐父跑到卧室折腾了好一会,拿出十张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刚才那孩子抢走的,还给你。”
王小红不要。
徐父说,“拿吧,拿吧,拿了我们还舒服点。没事,我回头再去找他们要回来。”
于是王小红也拿了。
不得不承认,她对这对夫妻很有好感,她本来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毫发无伤地把事情办了。她又随便聊了聊在北京的生活,给老人们看了李烨茴的照片。悲伤暂时缓解了。王小红起身要走,徐父把窗口挂着的一排子肉肠全胡撸下来,塞进一个小布袋,“给孩子,给孩子。”
王小红说,“孩子吃不了,太多了,吃不了。”。她的目光和徐父的相对了,然后她懂了,什么都懂了,父母的善行不都是为孩子积的德嘛。她懂了,便准了,拿着东西,道了声保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