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之变
毛雨丝
林显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发抖,他努力地想把自己缩得再小一些,好躲进墙角一片狭隘的阴影。
屋内没有点灯,但从门窗纸上透进来的火光却能轻易将屋内照得彻亮。林显瞧见他胡族出身的皇后跌坐在小屋中央,双眼直愣愣地出神。皇后仍旧穿戴着厚重的礼裙与点翠九头凤冠,仿佛被锁进一座精致的囚笼。
后世史家将这一夜称作“弦月之变”。荒唐的是,在这次政变中未有一人在乎这位皇帝,甚至没有人想过要来找他。闯进宫城的军队就这么浩浩荡荡地从他藏身的小木屋前掠过,火光在门纸上映出惶惶的人影。
林显无端地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贤明的女帝早在病危之前就安排好了她身后帝国运行的每一个环节,此时群臣为新帝的登基忙碌着,守在母亲寝宫中的仅有他一人。
他跪在床前,低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脸。龙床上笼着轻薄的纱帐,博山炉上吐出缥缈的烟,女帝去得并没有多大声息。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与一个胡人一同走进来——他后来知道那是奉都可汗——父亲脸上没有悲凄的神色,反而满怀欣喜地告诉他“吾儿,若可称帝也!”
林显回忆起他面对这句话的恐惧,便如同现在一般,他瞧着父亲狂喜的脸,只觉得舌头打结,声似蚊蚁地说出一句“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是母亲的孩子,却不是太子。母亲一贯温柔,他却能从母亲与老师的对话中察觉出她们对他能力的失望,母亲到底是立了比他优秀百倍的林表兄为太子。即使没有林昭表兄,宗室里还有千千万万个比他优秀的子弟,不论是谁,也不可能是他坐上龙椅。
但是父亲说“吾儿,若可称帝也!”
而林显,直到许久后才从旁人口中隐约听闻,景帝驾崩同一日,太子车驾遭遇刺杀,车毁人亡。
父亲趁机将他扶上了皇位。有老臣出言反对,被父亲一箭钉死在朝堂上——父亲早年声色犬马,练得一手好箭术,这点他甚至不如父亲,他的箭从不能射到靶子二十步以内——也有老臣是被禁军拖走的,被抓走前曾用牙笏将禁军将领打得满脸是血。他就这么坐稳了帝祚,万臣带着恐惧跪拜在他脚下。
事实上,他们跪拜的是父亲。父亲终于挣脱了母亲的阴影,自封为太上皇。母亲葬进了山陵,翰林院为她拟谥号“景”。
老师也去世了,她生前大半功夫都在修史,曾一笔一画记录下母亲所开创的盛世。
创造盛世的人与记录盛世的人死在同一个冬天,林显苦涩地想。
老师生前出使有功,一世清明,为候为相。不过一生未婚,膝下只有三个养子,其中长女欧阳景是母亲在位期间的最后一位状元,按当朝法律理应袭爵。但太上皇将爵位给了老师远在三度关的次子欧阳羽,而把欧阳景强嫁给了自己宗族里的一个纨绔子。
林显知道父亲憎恨在欧阳景身上瞧见的母亲的影子,当朝不行避讳事,那个“景”字恐怕每时每刻都在刺痛着父亲的眼。
不仅是欧阳景,所有女性官员都被父亲从朝中赶了出去,国子监里也再见不着女学生的青裙曳步了。
然后呢?林显艰难地回想。然后-----欧阳羽拒绝了爵位,还还赠父亲一首辛辣的讽刺诗。
欧阳景则被她满肚肥肠的丈夫酒后殴打至死。
皇帝的回忆被蓦地打断,林显这时才发现外头已经安静下来。月光从们窗纸里无声渗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太监拎着食盒钻将进来,小心地合上了门。小太监将食盒往地上一搁,不住磕头,口称“来迟”“万死”。
食盒里是许多面糕,一眼就勾起了林显被恐惧压抑了许久的饥饿感。皇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拿起一块面糕,扭头仍是先唤了一声“阿诗摩”。
阿诗摩是皇后的名字,这个词在胡人的语言里意为“繁花”。胡人女孩自始至终也没有学会汉人的语言,而林显也仅仅只会讲几个胡语词汇。
阿诗摩已经摘了金冠,脱掉厚重的礼服,正穿着中衣,试图用礼服外的纱带将散发扎成高高一束。
听见丈夫的呼唤,皇后迟疑了一会儿,接过面糕,用胡语说了一声“谢谢”。
面糕并不新鲜。一定已经搁了好些天,表面已经起又厚又硬的一层,内里也干巴巴的,没有水就着,噎人的很。
但胜在它能垫饥。林显费力地咽下面糕,喉咙几乎被哽得生疼。
小太监于是又磕头谢罪:“厨子都跑了,咱家一时间只能找到这些……”
林显又掰开一块面糕,在断面上看出些许金色的桂瓣,忽而心中一动:“这些是哪来的?”
“是前些日子九中祭祖用的……”
“我问你,这是哪来的”林显不自觉拔高了音量,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会招来敌人,又压低声线,“如实告诉朕。”
九中祭祖的日子的确要吃桂花面糕,本是一人九十九块,人人吃厌,当年景帝一登基就宣布给为每人巴掌大的一块,太上皇掌权后才更回祖制。可是每人能吃下的也不过巴掌大的一小块,余下的,都丢掉了。
小太监不敢隐瞒,只得说道:“这些没人要的面糕,宫人都会拿去酿作甜酱。”
“只怕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吧?”林显自觉声音有些尖刻。欧阳羽仍在京城时,曾作他的伴读,某日有问过宫酱是何?为何前人笔记中将其吹得如此价昂质美?两个少年郎谈论了一阵,都未得出结论。如今林显方知这指的应是从宫中流出去的这些甜酱,宫中饮食精细,酿出酱来如何不美?在外头虽然卖出天价,但宫外人若能整到些,也是极涨面子的事,无怪大受追捧。
他不知道的事情有些太多了。林显叹了一口气,对不住磕头的小太监摆摆手:“外头情形如何?”
“禀陛下,咱家、咱家也不知道,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还听说徐公公叫他们捉走了。”徐公公指的是定策太监徐朝暮,太上皇下领正二品上柱国,领统宫城禁军,轻蔑的称皇帝为门生天子。
他的被俘虽在意料之中,却足让人慌张。“叛军打的是什么旗号?”林显隔了许久才问。
“一个是皇家的‘益’字,还有一个不认识,是红旗上头写了一个‘萧’字……”
这一句话让林显浑身血液近乎凝固,连边上一直不出声的阿诗摩也停止了咀嚼,抬头茫然地重复道:“萧?”
林显毫不怀疑,这可能是她唯一听懂了的一个汉字。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今夜的第一缕惧色:“铁葛谷?”
林显知道,铁葛谷是胡人神话中身骑火焰骏马的战神,胡人用这个词称呼前朝镇国大将军萧久。
萧久镇守三度关多年,四次北征刻石而归,将我朝疆域足足北推了两千余里,胡人无不对其闻风丧胆,益朝诸将中,也只有他打赤色“萧”字旗。
可是萧久已经死了!林显无不惊惧地想,
在他登基后不久,北境忽然四处爆发了胡人的进攻,父亲趁机提出让他御驾亲征。
这其实只是父亲与奉都可汗的协议,天子车驾所至,胡人尽数溃逃,这场戏演得他自己都要觉得是真的。
戏的最后一幕定在三度关,胡人从南侧奇袭关城,杀掠无数,镇国大将军身中数箭,力竭而死。天子领兵支援来迟,但最终成功将胡人大军驱逐去了关外。
此后,两军和谈,以长城为国界,益朝割让关外七州,胡人则送来可汗的女儿阿诗摩。两边在这一次定下了以马匹与织绡交易的规则,奉都可汗胃口连年增大,贪求无厌,太上皇整日咒骂却不敢不去满足。
这一次,打断皇帝思绪的是皇后的吼叫声,门被两个军士打开,他们的衣着显然不属于皇家禁军。
小太监滚爬进屋内,阿诗摩抡起食盒狠狠砸在其中一个军士的脸上,军士大叫一声,皇后趁机抢了他腰间的佩刀,拔出刀刃刺向刀的原主人,另一个军士选择先抢救他的同伴,他一把格开阿诗摩的刀锋,拉起同伴大一步后退,顺手拽上了门。
皇后的第二刀只来得及刺穿海黄梨的门板。
木屑飞溅,阿诗摩这一刀刺得太狠,女孩自己无法将深卡进门板的军刀再拔出来。皇后倚着门大口喘气,门外响起密集的甲片碰撞的声音。他们终于得到了一次政变中一对帝后应有的待遇。
再开门时进来的是一位红袍铁甲的年轻将军,阿诗摩试图再次发难,只被他握住了手腕,反手摔倒在地。
瞧见门外层层包围的士兵,林显双腿一软,无力支撑着躯体站起来,他倒着向后爬了几步,后背撞上了墙。
他想起来了,欧阳羽给他写过的信中——他们的通信终止在什么时候?母亲逝世后,欧阳景的悲剧还是三度关的惨案后?他辨不太清了——潦草提到过镇国大将军有一子,颇有将才,军中以少将军呼之,名字是叫作萧诚,表字唤作……
“石开。”温朗的嗓音响起,同时也唤醒了林显的希望。他瞧见萧诚微微侧首,北境军的包围圈露出一个缺口,走进一位玉冠广袖的公子。公子脸色较常人苍白一些,明明只是凉秋,他却早早披了一件银狼腋裘,长袖袖口露出的指尖没有一点血色。
欧阳羽自幼多病,平日里连茶都少饮,要去参庄买做红参时用剪下的参须泡水来替。当他自请前往三度关时,林显几乎想问他是不是疯了。
谁想在此时,这会成为他仅有的一根稻草。
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把跃起,扑到欧阳羽的身上,用近乎哭的嗓音呼喊:“听篁!你一定要救我啊!听篁!”他不断地念叨伴读的表字,仿佛这是可以保命的巫咒。
他听见欧阳羽轻轻地叹了一声:“伯焯啊……”女相的养子不着力的将他推开去一些,对着一旁的萧诚点了点头。“这位确实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他还在用“陛下”。林显觉得自己心中的希望又高涨了一分。也许他们只是想推翻父亲……
“听篁”他又呼唤道,努力鼓起勇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我……朕之前曾问过你,如果朕做了皇帝,你是否会效忠于朕?现在,朕已经是皇帝了……”
欧阳羽向后退了一步,以直视他的眼睛。“文焯,我当时告诉过你:不会。”公子嘴角依然挂着笑,眼里却流露出深刻的怜悯。“我现在依然可以告诉你,不会。”
晴天霹雳,林显松开原本紧紧攥着的十指,欧阳羽的袖子从他指尖滑开去,带着密密麻麻的褶皱。皇帝向后踉跄两步,摔坐在地上。
小太监已经被带走了,阿诗摩被两个军士紧紧摁住,有些莫名的看着丈夫的举动。
又有一个人从包围圈外走进,林显缓慢抬起头,入目的眉目十分熟悉,逐渐与他记忆中轻纱帐里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不,那不是母亲。母亲平日里无论是穿玄色的朝服,或是换作常装,一定会往簪上系一个蓝琉璃烧的簪珥,垂到耳畔,时时自谏以戒妄听,谨慎自重。
眼前这张脸要年轻许多,一身细鳞甲,未佩簪珥,额上贴着花钿。宁王独女林如月,景帝时征战有功,封靖国公主。公主战时脸上受了伤,贴上花钿以掩饰疤痕。
征伐讨克曰靖,四方长安曰靖。
林显一句“表妹”尚未出口,林如月先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掌。这不是久在军旅的人所擅长的搏击之术,而仅仅只是单纯的发泄。
皇帝这才发现公主眼角生着泪花儿。
阿诗摩为此惊叫,又挣扎起来。可她的丈夫听不懂她所呼喊的言词,只有萧诚用她本族的语言回应了一句,可汗的女儿沉默下来,呆呆地望着丈夫。
林如月本想再打,欧阳羽上前几步拦下她,轻声劝解“帝王当有仁心”。
于是靖国公主只能用因流泪而通红的双眼狠狠瞪着自己的表兄,恨恨发问:“说,你为什么要杀皇姑?”
林显不敢直视她,只掩面痛哭,脊背如虾一般寸寸弯将下去。
那一日,父亲与奉都可汗留下那句话,便将他一人丢在了母亲的寝殿。过了不知多久,已经昏迷了三天的母亲缓缓睁开了眼,他本应欣喜的,可是在当时,他心中满是父亲所留下的那句话。
“吾儿,若可称帝也!”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拿过一旁的丝枕,狠狠捂在母亲脸上。
纱帐薄蒙,博山炉里的香塔焚到了尽头,最后一口轻烟缭乱成团。
他做完这一切,转过身时才发觉有个老宦逆光立在门口,看来已站了许久。
那是谁?他努力回想。哦,是徐朝暮。他不敢再杀一人,只有满怀心虚,给这个老阉人奉上钱财与权位,希冀着他不要说出去。
在今夜前,这一直都是有效的,然而事实证明:富贵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林显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惶惶笼着泪水捕捉到东方一丝熹微渐明。
天亮了。
无情笔写不出多情的字眼,史书对这一夜的描写十分简略,匆匆一提,被后人草草翻过。
十日后,林如月称帝,即重贤改税,恢复民生,一扫太上皇经年积弊淫靡之风。她一生多有对外用兵,收复关外七州,谥号“益武帝”。许是出于私心,她下令将祸国姑父与表兄刻为翁仲,立于姑母陵前,经年风吹雨打,以致面目模糊。
林显封为乐王,即刻就藩,未曾出席表妹的登基大典。此后一生,他一直留在他远居西南的封地,直至去世。他于文学亦无多少造诣,后市连诗歌都很少将他提及。
又一百年,末代益帝昏庸好奢,压榨民脂,终为国内四举的叛旗所推翻。
往后称宇,又两百年。
秋雨霖泠。
天边乍起了一抹霁青色,眨眼又为阴云蔽去,朣朣朦朦,昏昏沉沉,连绵不休。
久雨添凉,而于山间犹甚。老妇将火盆拨得旺盛了一些,就着那不甚明亮的火光与天光做着针线活。
火盆另一侧坐了一个年轻女孩儿,正用手支着额头打瞌睡。女孩挽一个简单的垂髻,未施粉黛,额头上贴了几片翠羽花钿。她身穿简单的青衫皂鞋,鞋尖沾着一块深色的雨水渍。
这一身衣料倒是不次。只是这样窄袖长靴的款式,丢在帝都的姑娘们间未免显得过时。这种干练的装束,早在景皇帝去世后不久就不再流行了。
老妇抬头向支开了一半的窗户望了一眼。雨下得更大了。
窗外是景帝的陵园,被大雨轻而易举地浇透。
这位女皇帝颇有才干,帝国在她的统治下,一度欣欣向荣,她本人更有俭德,陵葬一切就简,连墓上两座翁仲,都是当今圣上登基后下令添上的。
火盆上煮着铜炉,炉内有水,厉声而沸。女孩因这一尖锐的声响仓促醒来,怀着茫然与警惕环顾一周,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一下放松下来,伸手揉了揉眼。
“陈婆婆,我睡了多久?”
“不多久的。”老妇拎起铜炉,沏出半碗浓浓的姜糖茶,又添上半碗山泉水,调得冷热浓淡适宜了,才端给女孩。山中有一口优质冷泉,泉水终年清冽,倒至碗中,水面高出碗沿足一钱币厚而不溃散。
女孩接过瓷碗,先低声道谢,后饮了一口。她将余下的大半碗姜茶随意搁在手边,又扫视了一圈室内陈设,“您一直孤身在此守陵,实在是辛苦了。”
老妇笑着摇了摇头,在虎头帽上穿一粒饰珠,“老朽这大半辈子,没啥可求的了,躲在这山里头,还落得清净。”
女孩愣了愣,她盯着自己的指尖——上头尽是沙场征伐所留下的老茧与细疤——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火盆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大雨哗然。屋内两人相对无语。女孩一手指着额头,不自觉地又开始犯困。她已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先前喝下的姜汤暖洋洋的,缠着疲倦肆意生长。
但是黑甜四合之间,始终顽固地残留着一点清明。有人在雨中呼喊,他的声音被雨声尽乎完全掩盖。
女孩为这意料外的声响皱起了眉头。喊话的人在不断走近,反复重复自己的言词,使它足以让人听清。而与此同时,睡潮却在女孩脑中不断退却,露出底下嶙峋的石岸。
那声音喊的是:“陛下,臣闫吴云求见!”
老妇剪断了线头。大滴的雨珠从檐下滑落,落到青石板上,跌得粉身碎骨。
女孩睁开了眼。她望向小屋门口,朗声冷语:“闫卿,何事?”
门外跪拜着一位官人,绛纱衣袍,漆纱发冠,皆被雨水打得湿透。
年轻的帝王等了许久,犹不见回应,于是又皱着眉头发问:“闫卿,何不入见?”
门外有短暂沉默,她猜闫吴云必定又是三叩首,才敢应话。
“陛下未有准言,臣不敢冒入。”
老妇为帕子上的青荷添上第一针,轻笑出声。
皇帝略一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确实未有涉及面见之请,只得叹了口气:“朕准你入门,起来吧。”
闫吴云这才走进屋内,却又跪下,对着皇帝拜了三拜:“陛下。”又对着老妇拜了两拜,“陈太师。”
皇帝对着老妇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陛下白龙鱼服,惠察于民,乃国之大幸。然龙威盛然,非凡俗可久受。”闫吴云言至此,再拜。“以臣卑鄙,请陛下回宫。”官郎的额头叩到地上,叩出一声闷响。
“闫郎此言有失。”老妇依旧慢慢悠悠的绣着半面青荷,此处是先皇帝陵寝,怎以凡俗言之?”
闫吴云忙又叩首,:“晚辈冒犯。”然四字尾音未落,他的目光又飘向坐在一边的皇帝,“但陛下……”
“朕随你回去便是,莫再唠叨,扰了皇姑清静。”
“是。”
女孩站起身来,“朕的乌云骊在屋后,闫卿孤身前来,也多忙碌,去替朕把马牵来吧。”
她缓步走到闫吴云身侧,用余光暼见又有人要拜下的势子,赶紧腕子一翻,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怎么,信不过朕的骑术?”
她这一扣使的是军中擒拿之术,闫吴云一介书生出身,自然挣脱不开。“臣不敢,只是适逢大雨,陛下还是注意龙体……有宫奴携龙辇,正候在屋外。”
女孩正欲再说,一旁的老妇却先开口:“姑娘,先帝若在,也定不希望你伤了身子。”
“……朕知晓了。”
屋外停了一辆马车,套着两匹纯色的胡马,车檐长长前伸出去,将赶车人也遮蔽在下。
女孩本欲伸手去顺一顺胡马的鬃毛,然而赶车的宫奴已拉开马车的门帘,她只得叹了口气,钻进车厢。闫吴云冒雨骑马在前。
马车走得平稳,路过两座翁仲石像时,女孩撩开车厢侧面的帘子,透过嵌着琉璃板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
琉璃板上吹满水珠,将视线涂抹的模糊不清。两座石像一老一少,脸上淌下不尽的雨滴,恍若泪水纵横。
皇帝回手放下了帘子。
晚些时候,当她换上繁重的玄裙走进勤政殿,依然会看到闫吴云等在那里。
官郎已换了一身清爽衣裳,头发也尽量绞干,虽仍缠作一撮撮,好歹不再向下滴水。
“闫卿不必行礼。”皇帝知他脾性,抢在他下跪之前说,说完却不再理他,径自走去坐下,一本一本的翻阅起奏章。
闫吴云惨然被晾,只得尴尬地站着许久才下定决心,猛一咬下唇:“陛下不可伐乐!”见帝王无动于衷,他便自顾下说,“目下韡王之乱方除,陛下登基尚未盈岁,积弊犹在,百废待兴,关外七州尚在胡人之手,陛下于是兴起内乱,苦劳百姓,实悖明君之德!”他说得激昂,又欲下拜,却被“啪”的一声响止住了动作。
皇帝将手中正在看的奏本狠狠摔在桌上。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她黑着脸发问。
闫吴云咽下一口唾沫。“陛下自当抚以仁德,怀柔招安……”
“你倒不若告诉朕,为韡王王立祠立庙,日夜朝拜!万罪可赦,岂不仁德焉?”
韡王是景帝的丈夫。景帝逝去后,他终于得以显露出他深藏已久的政治野心。他将关外七州割让于胡人,以求为援,篡夺大权,扶庸子为帝,而自立为太上皇。
在他当政期间,前朝女官如风中桂子一般尽数凋零,国子监中亦不再见青裙曵步。悉多才女,自此囿于相夫教子,贞洁牌坊。
这个在妻子阴影下生活了数十年的男子其实并不知晓如何治理这个国家。一直到弦月政变,为靖国公主所推翻,他也只会倾尽举国之力来供自身享乐。
靖国公主,景帝长兄宁王之独女,征战有功,残疤留于额上,以花鈿掩盖。
征伐讨克曰靖,四方长安曰靖。
“韡王祸国,已卒死狱中,废帝罪深,业已远就藩城。若陛下尚不解恨,您也以将二贼刻为翁仲,永世为先帝看守陵墓。”
“你分明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闫吴云身躯一震,他瞧见皇帝簪上以青绿丝带垂下一只蓝琉璃烧的饰件,坠在耳畔,在烛光下亮得扎眼。此名簪珥,用以提醒当政者谨慎自重,勿听妄言,千百年来一直位在女帝与女官服饰之列,惟独在韡王当政期间才有中断。
当今乐州之乱,根源尚得追溯到景帝宣平年间。乐州有才子名穆晨,字伯晓,天生纤足,景帝怜其久站不能,赐坐御前殿上。后穆晨官拜丞相,死又追封睿候。乐州偏僻瘠地,千年逢此一大荣耀,四立睿候祠于州内,香火终年不熄。
从此乐人竞相以小脚为美,男子三五岁便要缠足,使其纤不逾掌。有不为者,成年后便无所婚配,需得以布再缠,上压石磨称砣,方得纤纤一握。更有甚者,年中举办“小脚会”,由女子相品评,优胜者称“金莲王”,风光无限。
乐地鄙远,此事久不为国知。至去岁秋,有新王就藩,新刺史随至乐州,体察民情,方觉荒唐至此。
“缠足者,足弓似拱,小趾坏死,久不能站,实一大弊。今此邪风已浸淫乐中,于时不除。如何可保其经年不侵坏女子,不驳染他州?若使此风为害人间,当世之人,如何看朕,后世史家,如何评朕?”
昭行元年冬,上有诏,令乐中人士尽数放足。此后孩童,凡有缠足,不得入京赴考。
此诏一出,乐州民怨顶沸,男子尤甚。自年初起,愈演愈烈,至夏末已成兵灾。
平叛本无疑虑,至于拖延至此,已过凉秋,则是因为——那新就藩地的乐王,正是年前被赶下皇位的废帝。
这仿佛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本该被从政局上驱逐出去的人,却因此重为政治中心;一次以遗忘为目的的贬谪,却挖出一个注定遗臭万年的秘密。
兴兵戈,是为不仁;伐族兄,是为不义。是故群臣死谏,请她撤回已发下的征讨令。
为政以德,怀柔为上。群臣如此劝说,反反复复,喋喋叨叨,进言不止。
她想去问一问皇姑,但并未在这位贤明的帝王陵前得到任何答案。
惟有大雨喧哗不息。
皇帝叹了一口气。
闫吴云眼中浮起一丝希冀,期待着能从皇帝脸上看出一丝松动,可皇帝只是摇铃唤来了侍女,命人捧来一只小木匣子。
木匣子里填了厚厚的棉絮,小心安放着一只玉镯子,玉质上乘,这是清白混杂。只是匠人有巧思,将青玉琢作花枝成环,白玉独雕成一朵盛开海棠。
闫吴云不解。
“这是欧阳明景旧物。”皇帝说。
闫吴云双眼蓦地睁大。
欧阳景,字明景,是景帝一朝最后一位状元。她本应有光明的仕途啊,如穆晨一般封侯拜相,但乐王乱国,断女子议政之路,他亦被强行许配给乐王的一位纨绔中亲。
在这桩婚姻里,欧阳景承受了一位才女所能承受的一切不幸,她的丈夫平庸酗酒,不能容许妻子有任何超越自己的地方,是故她一旦题诗作画,必遭丈夫殴打,有时无缘无故,也会成为丈夫酒后的出气筒。
她最终被她满肚肥肠的丈夫醉酒后殴打致死。就在同一天,弦月事变,韡王被赶下权力之巅。
民间有戏本传唱,将这位才女子称作“雪杨花”。是民间有传言,杨花落水,即为浮萍。
闫吴云将视线落回到皇帝身上。欧阳景的二弟欧阳羽曾是靖国公主府中幕僚,却在公主大定后辞官不受,洒然归隐。
“明景死后,这只镯子辗转到听篁手中,”听篁是欧阳羽的字,“他拿到镯子时,连叹了两声可惜。”皇帝用一指在海棠花心点了点,闫吴云才注意到这上头有一块参差的断痕。
“他说——”女帝闭上眼,“这本是一处洒金玉瑕,琢作花蕊。”
皇帝睁开眼:“朕劝他补上残缺,至少做个念想,他却摇头告诉朕段玉难全,金银补就再妙也只是俗物了。”
闫吴云没有应话。
雨停了。
昭行二年秋,上伐乐,亲斩叛军大将马上,乐王治藩不力,复贬成州。
又五年,百废俱兴,乃越关伐胡,收复关外七州,设朔方郡。
——《益书·武帝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