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番茄飞船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林萍水至今都觉得记忆中的番茄飞船真的来过,只不过是她,放弃了对飞船的执念。

林萍水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又偏偏赶上计划生育的年代里,这就决定了她的出生挤占了男娃“份额”。若是在农村,她还能有个弟弟,可偏偏她出生在城市,那个未曾蒙面的弟弟只能“流”掉了。

爷爷说她五行缺水,就叫萍水吧。妈妈虽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但也不好忤逆爷爷。邻居们倒觉得这寓意她是爸妈萍水相逢结晶,显得老林夫妻俩分外有文化。这么一解释,爸妈也就喜欢上了萍水。

萍水小时候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一大家子,住在老洋房式的大杂院里。萍水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在宽阔的院子里畅想。那头顶闪烁的星子,连在一块,就像一个大大的番茄飞船。

萍水最喜欢的果蔬就是番茄了,不论是拿糖凉拌还是放进红烧肉,都是一样地酸甜可口,回味无穷。所以即便是飞船,也一定是番茄款式的才好看。

上了初中,学了立体几何。萍水时常对着黑板上复杂的几何模型发愣,就像小学的时候,对着黑板的白墙上光影发愣一样。一开始,老师都以为她是在认真听课,可作业、试卷反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萍水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超能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包括当年流行的立体画书,似乎也只有她能通过“对眼”,看出里面藏着的图案。

萍水正是透过黑板上的几何图形,看到了她当年的番茄飞船,它变得立体了,有上中下三层。最上层是露天敞篷的,她坐在上面,可以尽情地感受高空中上下翻飞的速度,就像过山车一样。中层是餐厅和书房、音乐厅。而最下一层则是卧室,可以享受绝对的静谧时光。

在几何书的背后,她开始绘制番茄飞船上的船长,那是她日漫上习得的。欧式的装扮,中式的脸庞,眼神中永远都透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毕竟一个人在飞船上也会寂寞,有了他的陪伴,补习的暑假也不会那么难熬。

中考之前,老师一反常态地讲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他说,究竟是庄子在自己的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它的梦中变成了庄周?此话题一出,让大家面面相觑。

紧接着,他又说,有时人生中的梦境和真实的生活是很难区分开的。梦境有时会给人一种真实的感受,而在真实的生活中也会让人有身在梦中的感觉。也许,你们现在也在做一场梦,一场准备接受人生命运的梦。

那究竟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梦,还是各种外在原因成就了这样的梦,就没有人知道了。底下有同学窃窃私语道,老师是不是压力太大,魔怔了。我们是平行班,又不是重点班,至于吗?而此时的萍水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和库克船长正向更深邃的星河行进。

发榜的结果令林家父母颇为头疼,高中没考上,中专也没填报。这不是作死的节奏吗?可萍水并不那么觉得。她觉得自己一定能上高中,至少她在平行班成绩可是第一。也怪林家父母平日里并不关心她的学习报考,毕竟他们自己也在经历着下岗的风潮。但凡费点心思,问一下老师自家闺女适不适合上高中,就不会名落孙山了。

看着父母失落的眼神,萍水躲进卧室,流下懊悔的泪。她懊悔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铺满桌面的番茄飞船画稿,被她撕得粉碎。爸妈甚至连念叨她的时间都没有。考不上就考不上吧,林爸说,我在广场看到厨师学校有招生,不然你去试一试。

萍水猛地抬起头说,爸,我想去学画画,能不能让我复读一年去学画画,我们班XX都去了。

爸妈瞪大双眼,一时语塞,最终还是让她去了厨师技校。

父母的沉默,似无形的大山,将她的番茄飞船压到地下。可番茄,却成了她每日课上必要的食材。她把番茄一刀刀切碎,放进锅里煮了,化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番茄飞船连同她深爱的库克船长一并消失了,是被水槽的流水冲走了,还是被去鳞刮刀给刮没了?没有人知道。一次在后厨操作失误,她的脸上、胳膊上被烫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疤。老板垫付了点医疗费就和她撇清了关系,因她不过是见习生,也得不到应有的工伤赔偿。学校方面,怪她笨手笨脚,扔给她一本毕业证,就算两清了。

萍水从此过上了好长一段家里蹲的日子,因为身上的伤疤,即便有毕业证也找不到服务员的工作,因听说她是在后厨受的伤,老板后厨也不让她进了。她只能在后厨工作结束后,搬垃圾搞清洁。

每每深夜才能回家。一日晚归,她听见一段熟悉的旋律。好像她曾经在番茄飞船上听到过,她放慢骑车的速度,而后停下来,侧耳倾听。是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嘹亮。

只一瞬间,在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了一艘番茄飞船。还是她当初绘制的样子,它怎么就成真的了?还没等她回过味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就跳了下来,他转身的瞬间,萍水就认出来了。对的,是他——库克船长。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美丽的女士,请登上你的飞船,我们一起去无忧星球探险吧。”

萍水刚想点头答应,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还美丽吗?于是对库克说,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他微微一笑说,当然,我能满足你所有的需求。一面水晶画框般的镜子,出现在她眼前。镜中的她一袭华服,头上身上戴着璀璨的珠宝,连身上的疤痕都被厚厚的粉底掩盖了。

过了许久,库克又问道,美丽的女士,可以登上你的飞船了吗?快点,请快一点决定,我们没时间了。

萍水猛地被人推了一把,惊醒了过来,只见她面前一份离婚协议书,身边一个长得酷似库克船长的人,急切地说,请你快一点好嘛,你这又是怎么了。

他们对面还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说,既然您妻子暂时还没做好决定,我觉得您还是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再来吧。我叫下一位了,好吧?

萍水身旁的男人,突然站起来对她咆哮道,我真的是受够你了!

萍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他气得转身离开。萍水看着对面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怯怯地问:“能告诉我这是在哪里吗?”

显然,这不是萍水第一次跳脱了。酷似库克的男子在门口拦住她,摇了摇头说,当初要不是我妈贪你家那两套房子,我会娶你?萍水微笑地说,你是未来我的丈夫吧,你是苏起?

苏起似乎也看出来萍水又一次犯病了,有时候也不清楚她是真病假病。他点了点头,看着她也不像有什么异常。萍水笑着说,抱歉了,刚才的我是过去的萍水。可能刚刚又跳脱了,不过,没有关系的,我和办事人员说了,等到后面排号的都结束了,他再给我们加号办理。

苏起皱着眉,随即点了点头,明显松了口气。两人附近找了家咖啡馆,静静在一旁等待。

“其实,我知道你几乎每次都是装失忆。心理科那边,你也看了好几回了,一次就是好几百。你也知道我的负担很大……说好了的,等儿子高考结束就办手续的。”他说。

“苏起,我没反悔。真的,这回是真跳脱了,不过听刚才办事人员说明一番后,我就回过神来了。”苏起在一旁沉默。

她接着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一觉起来时间过去好久。不过,大多数人只是有半天左右的时间交错的感觉。而我会有好多年,就像穿越时空的感觉。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感觉蛮好的,像吃了感冒药,坐在云上飘。”

哦,不好。她又一次想到了番茄飞船。不行,她的库克船长还在等着她登船呢,这一登,怕是要飞到人马星座了吧。她憋红了脸,集中意念,得让飞船和库克快点消失。

苏起不解地看着她,心想,该不会是又犯病了吧。年轻的时候觉得,她这般天马行空挺有意思的,同时为她年少的遭遇感到惋惜,甚至生出几分怜悯。想着她厨校毕业,又做着清洁的工作,在家伺候老小应该是没问题了。况且,她家还有两套房子,又是独生女。想想就忽略了她脸上的疤痕,毕竟漂亮有气质的女生,也不会看上没房没车的他。

可直到她出嫁那一天,苏起才知道她还有一个义弟,是林父老家远房的侄儿过继来的。送亲后,她的义弟就搬进了林家。多出来的那套房子,先是拿去出租了,待她义弟成亲再搬过去。对此萍水也没有意见,苏起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萍水对义弟没有多少芥蒂,毕竟日常很少接触,但知道他特别争气,学习特别好,现在在读博士研究生。这多少也可以弥补林父对男丁,和在家族实现阶级跃升的愿望。

婚后,萍水在家带孩子,可婆婆看着初为人母笨手笨脚的样子,很是不屑。时间久了,婆媳矛盾越演越烈,萍水只好带娃躲到娘家。娘家看这样也不是办法,就把本要再次出租的房子腾给了萍水过渡一下。苏起本就在矛盾的中心两头受气,这下既解决了家庭矛盾,又占到了住房先机。至此,苏起便让萍水在家专心带娃。

可萍水在娃上学之后,竟患上了妄想症,有的医生说应该是当时身体受伤后,留下的心灵创伤。有的说,可能是家庭矛盾导致病情加重。也有的说,在家多调理调理就好了,让她试着写写日记,把心里的郁结都说出来。

这一写不要紧,直接让萍水有了当作家的梦想。特别是一次,在一家不知名的报刊上登了一个豆腐块大的文章,萍水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后来得知这家报刊是给钱就能上稿的末流刊物,还因此倒闭了。但萍水上稿并没有收过她钱,当然也没给过稿费。但还是挡不住她再次与番茄飞船、库克重逢了。于是,就有了她时常跳脱的事。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需要旅行,需要灵感,需要采风。她就把孩子托付给母亲,自己背上行囊就去海边了。问她在哪里,她总说和库克船长在一起很开心。可她开心了,苏起就不开心了。

但苏起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虽然有争吵,但他依旧等着她采风回来。可她要再次采风时,苏起就和她严正申明了,家里不能只靠他,而且存款要留着给孩子上大学用,不能再为她瞎采风霍霍了。萍水才恍然明白自身尴尬的处境,番茄飞船的燃料也需要烧钞票的。

于是她过起了家庭主妇应该有的生活方式,围着菜场转,围着锅台转,围着孩子转。一切都看似向着正常轨道在走着,突然听说她的义弟要成婚了,而且想自己买房子。这让林父多少有些尴尬,萍水现在住的房子,仿佛不再是房子,而是子宫。她占了林父想要给义子的馈赠,也就失去了他与义子亲情上的链接。

眼看现在房价涨得六亲不认的样子,林父是连首付都拿不出来的。他开始私下抱怨萍水没用,一直都是赔钱货。林母对此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织着外孙的毛衣。

之后,萍水的妄想症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她时而跳回孩童时光,天真浪漫,时而回到中学时光,想要通过绘画证明自己的天赋。更有甚者,她甚至幻想她上了大学的旅游专业,和库克船长约定开发星际旅游路线。

住了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萍水整个人精神多了。她可以放下番茄飞船和库克船长了,至少他们不会时常叫她登船了。但最近,她发觉番茄飞船会突然间闯进她的脑海里,她不喜欢这样,她在脑海里对库克船长说,番茄飞船不再是我的了,它现在归你了,请你立刻开着它离开吧。

没有一丝留恋,库克船长冷漠地开着番茄飞船走了,消失在云海。

萍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很明显,他们离开了。萍水深吸一口气,又轻松地吐了出来说,看这家咖啡馆和我们过去去过的半岛咖啡是不是很像,当时我就喜欢卡布奇诺。咦?我的卡布奇诺咖啡呢?

苏起看着她,不耐烦地说,你没点。因为你说现在要AA,你没钱就不点了。

萍水一下子像是从混沌中觉醒。和苏起离婚后,她又开始写作,写的是西式幻想探险系列。讲的是年少辍学的小庄和库克在深蓝的夜空乘着宇航飞船——“番茄号”探险的故事,深受青少年读者喜爱,一时间爆火。但就在萍水卖出海外版权的时候,她突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她有时候,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坐一天,只码了几行字,紧接着又都被她删除了。她对外界说,自己身体出现异常,告别了圈子。

但只有她少数的几个朋友知道,她又去精神病院了,这次去她打算长住。因为既然是旅行,再遥远,也有行到尽头的那一天。她的理智告诉她,小庄和库克都成长了,他们不能再漫无目的地在太空中飘了,再这么写读者会看腻的。但她再也不想和“番茄号”分开了,所以她再也不想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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