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在城北开过一家买卖旧家具的铺子， 心血来潮取了一个有点文艺的名字叫“爱上旧时光”。其实，开一家这样的店主要还是因为穷，货品的来源是拆迁户的寄卖，没什么成本，城北的房租也便宜，生意隔三差五也能开个张，算不得好，勉强饿不死，得过且过。

家具店开张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中午，正值盛夏，我躺在门口背阴的一张藤制的摇椅上纳凉，春困秋乏夏打盹，难忍困意，我在摇椅上摇着摇着便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脑袋里传出几声“咚咚咚”的响声，睁开眼，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先生正站在店门口，伸着脖子向店里张望。

“老人家，要买点啥？”有生意上门，我自然热情招呼。

老人没说话，颤巍巍地往屋内走，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正眼也没瞧我一下。我有些纳闷，便跟在老人身后，倒是不怕被拿走什么东西，只是这老人的体格子看上去并不怎么健硕，若是在我店里有个三长两短，这家破店打包都抵给人家，估计都不够赔医药费的。

老人在屋角的一张旧妆台前停住了脚步，这张妆台是就近的一户拆迁的人家转卖给我的，八十公分宽，镜框是实木雕了花，中间镶嵌了一面铜镜，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镜面依然光可鉴人，除了漆面有些斑驳之外，整体保养地很不错，足可见妆台的主人对此极为爱惜。

主人家曾经觉得妆台有可能是古董，便拿到专家那里去鉴定，不过鉴定的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这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妆台，木料是老榆木的底子，工艺也只是民间师傅的手艺，虽然有些年月了，但并没有收藏的价值。

妆台的主人一气之下让我花八十块收了回来，而现在，我只想着能赚个午饭钱就把它卖出去。

老先生在妆台前站立了许久，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就在我诧异之时，老人突然抬起手，在妆台前做出了一个帮人梳头的姿势，左手持发，右手从上而下缓缓梳理，动作自然而温和。老人梳着梳着，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汩汩细流。又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铜镜，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整个过程我都是站在老人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说实话，眼前的景象看着是有些瘆人的，不过好在是大白天，若是晚上，我估计我连店里都不敢多待，有多远跑多远。

老人最终拾掇了一下情绪，缓缓走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板，这妆台我要了，不过我没有带钱，你帮我送过去，过段时间自然会有人来找你结账。”

说实话，本就不是什么大生意，几十块的风险我还承担得起，再说了，这个穿着整齐的老先生，也不像是个会骗我几十块钱的人。老人给了我一个地址，转身便离开了。我又花了三十块找了辆正三轮，按照老人给的地址，把妆台送了过去。

事情转眼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突然忙了起来，一连接了好几个订单，妆台的事情被我忘在了一边，直到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突然来到了我的店里。

中年男子对我说明了来意，他们是买妆台的老先生的儿子儿媳，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恋人，两人曾经相约厮守终生，后来因为战乱走散在了茫茫人海之中。老人在海外辗转了许多年，再回到这里，已经是白发苍苍。老人后来回国定居，四处打听当年恋人的消息，只想着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不久前终于得到老人恋人的消息，他的恋人在两年前已经先一步过世了，据说，老人的恋人终生未嫁，临死都在叫着老先生的名字。

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既伤心又懊恼，他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能带走自己的恋人，更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回来，跟她认认真真道个歉。那天老人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走到了我的店门口，见到了恋人当年的梳妆台，很多年前，他经常在这妆台前为恋人梳头。如今，在妆台前，他又见到了自己的恋人，帮她梳头，和她聊天。

老人三天前过世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过得很开心，在妆台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对着妆台自言自语，时而悲伤，时而开心，像是在和谁聊着天。

老人弥留之际嘴里总在念叨说：他终于得到了恋人的原谅，并嘱托要家人把妆台的钱给我送来。

中年男子用信封包了一叠钱给我，说是酬谢我，我打开信封一看，竟然是整整一叠百元大钞，那个年月，一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拿这个钱其实我也是有愧的，我也没有做什么需要老人感谢的事情。

后来，老人和妆台的故事不知怎么地被流传了开来，很多人到我的店里来看家具，想找到自己失去的旧时光，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再没有发生过老先生一样的事情，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情淡了，店里又渐渐恢复了原先冷清的样子。

时间又平平淡淡的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雨，旧家具最怕雨季，旧物碰到潮湿的天气就会反碱，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我闲来无事，便在屋内擦拭家具，突然，“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赶紧走到门边，门外恰恰有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休闲装，我看到他时，他正在甩雨伞沥水，看到我，很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听说您店里的家具，如果是很思念的人留下来的东西，可以看见物主本人。”男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想到之前在老先生身上发生的事情，但又转念一想，这种事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其中的玄机，便如实回答：“这事虽然不算假，但也不一定是真，如果你说的是前段时间我们店里那位在妆台前看见自己过去恋人的这件事情，事是确有其事，但我不是当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况且老先生当时找到的是物主本人的物品，想来，若是换了别人的东西，也一定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男子脸上微微有些尴尬，低声说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前段时间，我托人将自己家中的一件物品寄卖在这里，应该还没卖出去吧？”

男子说完，自顾自地走到店里，环视了一下，最后在一张白色欧式摇床前停住了脚步。突然，男子整个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眼中冒出火热的光芒，眼泪盈满眼眶，双手微微抬起，最终念道：“囡囡，爸爸好想你啊！”

男子之后便在摇床前自说自话起来，时而作抱孩子状，时而又说些逗弄小孩的话语，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正在陪着自己的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玩耍，用情之深让人侧目，我看在眼里竟生不出半分的恐惧。

半个钟头过后，男子做了一个哄孩子的动作，又过了一会，孩子似乎睡着了，他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将孩子轻轻放进摇床，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回到我的旁边。

“让您看笑话了。”男子抱歉地说道。

“不要紧，可以理解。”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有一个女儿，先天性心脏衰竭，刚出生三个月就过世了。”男子说到这里，眉头狠狠地皱了皱，然后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午夜梦回，我时常还是会梦到那个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都快记不清孩子的长相了，直到我听到那位老先生的事情，之后的事情，我不说您大概也猜到了，我托人把孩子用过的摇床送到了这里，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竟然真的……”

男子的话说不下去了，原本噙在眼眶里的眼泪潸然落下，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倒是第一次瞧见。

我对他安慰了一阵，出于对之前那件事情的好奇，便问男子：“你真的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吗？”

男子没有回答我，对着摇床那边看了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摇床本来就是寄卖在我这里，再拿回去就是，可是男子执意要感谢我，掏了半天，把身上两千四百八十元连整带零都给了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父亲欣喜若狂的样子，心中颇有些不忍，便不想收这钱，奈何男子也十分执拗，非要我收下，最后拗不过他，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同情归同情，让我和这张诡异的摇床待一起，那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够。男子走后，我立马找了一块大大的油布将摇床包严实了，又找了一辆厢式货车，按照男子给的地址送了过去。

看着满屋子的旧家具，我不免有些心悸，这里面难道都住着一个需要安慰的灵魂吗？

不知道怎么的，中年男子和他过世女儿的这件事情又迅速传播了开来，店里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比之前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联系生意的自然也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在里面看到了商机，来找我洽谈开寿衣店做法事的事宜，弄得我不胜其烦。

没过多久，一向很少露面的房东老刘突然找到了我，我以为他是看到生意红火，来找我谈涨房租的事情，不想他的到来却是另有所图。

“有一个香港富商看上了我这铺子，过两天要来看房。”老刘把来找我的缘由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我一听便急了，赶紧说道：“老刘，咱做事可得厚道啊，我可是签了你三年合同，交了你一年房租的呀。”

老刘摆了摆手，说道：“这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你的房租，我双倍赔你，只不过……”

我一盘算，这事有赚头，便问道：“只是什么，你说！”

老刘也不拖泥带水，说道：“只是，这个买房子的香港商人有些特殊，你也知道，这些有钱人，到老来，越老越怕死，有个风水大师告诉他，要找一个能留住时光的风水宝地，便能长命百岁，他听说了咱们这房子之前发生的事情，便笃定这便是他要找的房子，过两天来看房，你知道该怎么说？”

我马上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说道：“老刘，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

房东老刘走后没两天，来了几辆豪车，车上下来了十几号人，簇拥着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进了我的店铺。其实不用猜也知道，是老刘说的财神爷来了。之后的事情进行地十分顺畅，我将之前发生的两件事情详详细细地给这位香港老板讲了一遍，因为是亲身经历，又不用作假，所以说得也算是顺畅，香港老板听后极为满意，最后一高兴，出了高价，直接将我的铺子盘了过去。老刘也极为爽利，香港老板和他签合同的当天，他便把答应我的赔款打到了我的账户上，大家满意，皆大欢喜。

折腾旧家具的半年里的收入成为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之后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可是对于当年发生在店铺里的那两桩旧事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说实话，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即便是经历了过去那两件事之后，我依然坚信，这世上并没有鬼。

多年之后，我到横店影视基地旅游，在一个古装剧的拍摄现场，看到了一个年老扮相的群众演员，突然觉得有些眼熟，想上前攀谈几句，没想到那人隔着老远看见我，便露出了一副惊诧的表情，随即匆匆忙忙地挤进人群里消失了。我当时有些纳闷，总觉得那人很是面熟，应该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直到回到家中，某位故人跟我提起旧家具店的那件旧事，我突然才想起，那人的面孔与我在旧铺子里遇见的那位明明已经故去了的老先生的长相竟是一模一样。

或许是我在横店看走了眼，又或是老刘做的局诓骗那个香港富商拿我当枪使，事情过去多年，既无从考证，也无关紧要，仔细想来，自己在其中并未吃亏，反倒是受益的一个，实在没有必要在其中过于纠结，只是我一直搞不清楚，那两人进屋之时，我听到的“咚咚咚”的声音，究竟又来自哪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