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让Dennis吃惊不小，那天晚上Eve突然来敲门，说有两个男人跟李生吵架，还要动手，喊Dennis帮忙。他们一屋子四个男人赶紧冲出去，围住那两个人理论，把人吓跑。大家看到李生很狼狈，衣服好像也给扯破，心绪不定。

他感谢他们帮忙，但没多说什么。Dennis把Eve叫到一边问话，Eve后来说可能是来讨债的，生意上的事情还是什么事情搞不清楚。这类事情在香港不少，上次Lydia说她北京一个朋友犯了点什么事，躲到香港来，等风头过了再回去，不为躲债就是躲牢狱之灾。要么香港怎么会有个避风塘，既有美食安胃，又有美景宜人。

这个李生是不是也有点什么事，不回去，干脆抛妻弃子，在此开公司独自过。正好Eve也要学做生意，一个北佬男人和一个小女人参合到一起。看不出李生有什么恶意，个中必有其难言之隐。但Dennis还是提醒Eve小心为是，她不也曾经被骗过吗，尽管没损失，真有事儿哪儿还来得急！

阿彪看起来不管大用，但挺实在，也许她这回找对了人。

在Dennis的注视下，他看出她体态略微变化，难道这么快她就有了？也没听她说要结婚。原来前一阵她和阿彪到台湾逛了一大圈，权当去度蜜月，怪不得见不到人影。她说在那边见到家旋那个小妮子，已回台北搵工，大概不会再来，打算就地找人嫁了。这么快就从良返乡，这消息Dennis得告诉Daniel。世事变化太快，昨天大家还在情场、商场上混得热火朝天，今天就挂出几号风球，有人分手、有人连理，有人还俗、有人出家，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多亏有你们，要不李生这次真的惨，那么大年纪。”Eve怜悯之心大发。

“我们乡下人，人多不怕事，不过也帮不上干什么大忙，有事还得自己解决。”Dennis悻悻然说。

“是啊，一个人在外很不容易。”Eve心有余悸。

“别管别人的事，我们等吃你的喜糖呢。”Dennis试探她说。

“免了吧，我可不兴这一套。”Eve说。

“也好，再发一次喜糖多麻烦。”Dennis揣测道，不办酒席，不用热热闹闹结，再轰轰烈烈离。已经有过一次，可以想见，自己也有前车之鉴。

“你已经变成‘混血’女孩儿，京、港、澳混合味，谁吃得消？”Dennis脑中闪过几个北京女孩儿的影像。“下次再见到你，不会已经当妈妈了吧？”Dennis又冒出一句。

“有可能，”Eve脸一红说，“到时候让孩子认你做干爹吧！”

以前Eve经常来找Dennis，Emily总有点看不上眼，这下大家散伙，互相之间多了一份怜惜。Eve找香港老公和男朋友很自然，但换做Emily和Lydia就不可能，只会对那些撩他们的港男连挖苦带开涮。也许她们见到北妹傍港佬的例子太多，看得没了胃口。

Emily和Lydia没少接待这些拿了人家一点钱来扫货的小妹、小姐之类，层次不高，当然这些港男也不是什么大富之人，否则他们直接奔明星而去。还有像甄小姐的阿哥，上海的生意还没起色，就做起包租公，包起二奶三奶。

Emily对林梅不怀鄙夷之意，要么她护着闺蜜，冲那个港男素质品味还可以，要不就是她也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成了Dennis的心理障碍，那天晚上如果没撞见人，他也会有拾人牙慧的臆怪之感。仅仅念念不忘鲨鱼腿和美人鱼的冲动，而不预设背后那些情事的搅扰，他哪能心生酸涩。

Emily和Lydia大概没碰到合适的，她们眼光太高，除了层次、素质还有情怀，太难为她们。但她们又不甘于独善其身，烟火气不小，真真假假总要折腾事，这一点令Dennis很“扫性”。随她们几个京女怎么南来北往，有婚不结、有性不爱，有家要离、有子不生，不搞得人垂涎三尺，便是让人头皮发目。

不知道Elise的好事如何，要知道香港人找一个北佬就跟上海人找个苏北佬一样忌讳，反过来还凑合。丑男找不到本地女，就娶个北姑或外地女，如此心里才平衡。Eve这样就是，无论她的前夫还是现任男友，长得都很丑。如果两个人背景相同最好，像晶晶和她老公，都是内地出来的，两家不会相互看低，门当户对。Emily也提醒Elise别上当，因为她没拍过拖，找对象心切，不要饥不择食。但她不会说林梅，她们两个北姑对港佬，棋逢对手，干柴烈火，各得其所。

Dennis眼里，总有还不死心的，本来早已拍过拖、结过婚、做过爱，如今倒好，省略前戏的情结，不设底线，无所顾忌直奔主题。

Phyllis请Dennis吃早餐，而不是喝早茶，很是雅致的一顿告别餐。

周末一早，Phyllis叫Dennis到地铁站等他，他开了一辆英国产的Triumph来接Dennis。车子旧，但保养得很好，与钱玛丽的那辆Celica

LT相配，Dennis终得一见尊容。这次他安排在荷里活香港马会的一个会员餐厅，到了这里如同进了英国贵族聚会的古堡，光线阴翳色调暗沉，一招一式、一刀一叉都得小小心心。

窗外马场绿草青葱，比运动场不知大出多少，半山上的楼宇环视，高高在上，俯瞰全场景色。Dennis大气不敢喘，正襟危坐，怕失了风度。Phyllis则一派上海小开的派头，点餐、叫服务，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他悠悠然然，似是随意地跟Dennis说，他第一次拍拖就是在这里请女朋友吃的饭。

“不会也是来吃早餐吧？”Dennis两眼放亮。

“Special，Just special！”见他的话有了反应，Phyllis脸上一丝淡笑掠过。

“那当时你搞定没？”Dennis直接不客气问。

“我都想啊，你知嘅。”Phyllis笑容与这里空气一样，散发着高雅的气息。“做细佬仔的那阵时间，总有这样事那样事，不是你被拖住就是你拖住人，你拍拖的时候呢？”

“我只能骑自行车带女朋友吃云吞和面条，还是荠菜肉的，没有鲜虾，已经很开心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各怀心潮。

Phyllis的普通话咬字很小心，发音不准确还要重来一遍，甚至问Dennis说得对不对。一点不像Tiger那样不谦虚，讲错了也理直气壮。以此开场白，Dennis眼睛快掉到地上化成灰。他不会跟Dennis来闲聊他的恋爱经吧？不如问问他的跑马、跑车经更合适。

“我很喜欢这里的早餐，经典的英式早茶，而且很安静，不似茶楼。会员多半中晚餐才来，要不就是下午茶。只有早上来锻炼的人会在这里用餐，这里网球、壁球什么都有，还提供换洗的服务。我有一阵间常来。”Phyllis大致介绍，让Dennis有个概念。但他没有说他的会员是怎么来的。

“那一定是失恋，或者心烦。”Dennis想继续挖掘那一代青春跌跌撞撞的往事，从男人的角度印证钱玛丽一帮闺蜜成日斗男斗女，Kill Boy、Kill Girl，飚悍难挡、乐此不疲的往事。Phyllis又是钱玛丽麾下的哪一位呢？

“有了太太就不能一个人来，有了仔就更不方便。”好像他早已乐得其所，安于天命。

他们夫妻不似Blair和Lolita那般，没结婚就坠入吵吵闹闹的家务事——进门前已经不客气，进门后简直大打出手。只苦了Maria这样的落单女，那时她们得到Tiger和Phyllis这些雄心昂扬、财气勃发的男仔一时的呵护，却不得长情而终。但他们总算摆脱苏丝黄时代的悲催和父辈的艰辛，历享香港最美好时光。如今花开花落、日出日落，维多利亚两岸蹉跎来去，颜容渐老，旧情填海，节节沉入水中，任由新的岸线不断扩张。故人依旧在，往事无影踪。

此刻的他完全不像参加Blair婚礼后地铁上他们一家人便装轻松的样子，Dennis恍惚想到钱玛丽的男友Andy应该就是这个结局，而不是书中继续独身闲游无所由终的结尾。他们这一代男人过得比女人要好，他没有娶回千姿百媚的钱玛丽，而是讨了个敦实旺夫的太太Mimi，两个人互相帮衬，钞票越赚越多，连老公出轨还靠她拽回头。个中情节Tiger一定一清二楚，当时他只不过是充当马仔，处处露脸却终不得翻身。跟人混有饭吃，末了嫌吃的不够，欲望张狂，无以为缰。

如果没有Tiger这个烦恼，Phyllis可以做得更顺当。兄弟打架比外人更甚，共同创业的伙伴，不知发达以后还能走多远。Phyllis说他不想在这个行业怎么样，不能再往上走，留给后生仔努力吧，自己一心做教会。Dennis似解非解，进过教堂，听过布道，既没得到灵感，也没受主的召唤，白白旅游了一趟。

Agnes并没有直接开口劝戒，只当拉他去教堂做见面的由头，亦或真要他浪子回头？如Daniel女朋友那样，收了人心，多了个信众，外加一个夫君。凭她身单力薄，能降得住他吗？

接着，他们话题转入正事。Phyllis话里透出他与Tiger各有打算。两人意见不和已众所周知，最近越来越水火不相容，甚至走到分家的边缘，这一幕Dennis无从窥探。Phyllis很坦然，底气十足，还替Tiger担心，没人帮衬，撑下去很难、很累。他有意让Dennis这个“外人”知道一点，无意说得太深太透。

“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讲到大陆的业务，不像Tiger那样兴冲冲跑到大陆打游击。显然他考虑更周全，先要有人过去打前站，再建个桥头堡，打探清楚后再跟进设个Office，也因为有Dennis在上海他们底气更足。Dennis说这样比较稳妥，先对香港在大陆的客户和业务模式搞清楚，后面做起来快。他讲到Emily和她老板Edward的例子，她还没离开香港就开始合作，两下各得其所。

Phyllis说他自己在上边可能没有Edward那么多资源，对北京更不熟悉，只能基于目前自己掌握的客户资源延伸，而这些客户多半为香港本地的，当他们到大陆投资办公司时，需要他配合。

“上面客户会慢慢多起来的，到时再看是否要设Office。”Phyllis说，至于他会安排谁过去打前站没有明说。Dennis猜测可能是王生或是Daniel，都有可能，并表示会支持，愿意配合他们。他问Dennis有没可能加入，Dennis说自己已经找好工作，他本人不适合他们这类公司的业务模式。他没说他不喜欢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尽管两个老板对他都不错。

Phyllis问他走以前还有什么事要办，Dennis说很感谢一年多的照顾，自己可以安排。他担心Tiger和Phyllis不和的事情没有说出口，只希望他们在上海有什么事他都可以帮到忙。

“有这一年得到你们关照，我收获很大。”Dennis道。

“没有啦，我们对你平常还是关心不够，请你见谅！”Phyllis很谦虚。

“做人做事我都学到很多，毕竟两边现在差异还是很大，你们发达得早。”

“上海也很快，地铁都有了，再过几年就怕香港赶不上。”

“不会的，还早呢，十年二十年至少要。但你们也在提高啊，起码股票都在涨。很看好的！”

“希望如此，还要看我们下一代怎么样呢。”

“你想得太远，下一代自有他们的想法和出路，操心没用。”

有钱的考虑接班，没钱的考虑出路，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们又聊了一些家常事，彼此更拉近些。从Phyllis的眼里看不到Tiger的浮躁，他做事稳重保守，不激进，年轻时小开的模样荡然无存。Tiger依然像个老青年，拼拼杀杀，时时在走钢丝，做冤大头，吃亏上当。同事们对Tiger既恨又爱，对Phyllis却一致赞慰。凭Dennis的老成世故，并没有受他们说法影响，有时嘴里跟他们说些闲话，但一样尊重两位老板和几个新旧男女经理。面对他们就跟那本看过几遍的书一样，不为找到原型样板而惊喜，却多了份对世事的悲悯之情。

最让他放不下的还是Maria，她出现的那么晚，中环所有的楼宇和马路都被他转悠过了，才等到钱玛丽现身。一代港女被定格于一本书中，一本书又被潮水般滚滚洪流吞噬。而新一代的Rosy却从港岛中环跑去沪上中环，又要演绎出何等精彩剧幕。

面对几十个挤满Office的后生仔，这本书还未完待续。

“还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们是怎么在HKSB十几人名单里挑中我的？”

“抓阄，哈哈！你相信吗？”

“我相信，人算不如天算！”

“缘分，我们有缘！”

飞翔船比天星小轮乏味，像大饭堂，涌进那么多人，坐下以后悄无声息，没得吃，有得睡。港澳码头的色调和Kinsey鲜艳的红唇有得一拼，那样子胜似飞翔船外壳涂抹的惊鸿一瞥。她还要配上Dark Eyelash，加上粉白的脸蛋，宛若深夜失眠后一脸青葱步入清晨阳光，头重脚轻，柔弱无比。

Dennis喜欢她这种状态，还有她喷的香水味，一直刺激到他挑动记忆神经——水与火的角逐！

曾几何时，Dolly嫌恶Kinsey身上的香水味，不客气地贬损她，整个一副老姑婆对待小媳妇的面孔，以致她后来返工踏进进公司只得以素面朝天相对，几近被逼成变态女。但她自然天成、白里透红的血色浮上脸颊，显出几颗痘子的凹凸，总比面色苍白的Dolly猫要更近人色。她初入世道，不知味道轻重似可原谅。Andy的怪态和Alex的嘲嘈也曾让Kinsey下不来台，只有Dennis包容她。香水也罢、脂粉也罢，还有经常贴身过来问问题的姿态，他从来不像Andy他们躲得老远，也不用憋着鼻息跟她说话，尽管那味道在狭小的Office空间里不太受用。这也可能是她在看见他和Rosy倾谈时，忘记身后她的存在后，仍然对他不离不弃的原因。她想听他们当时在谈什么吗？那可是Dennis和Rosy情意初露时节散发出的蜜意，她一定甘之如饴，情不自禁贴近他们，吸允爱欲花苞爆裂之前初吐的芳馨。

“有冇识得些新朋友啊？”Dennis捏着Kinsey的手问道。

“都冇啦，人家都忙嘀做嘢，边個都不会多睇两眼。”Kinsey将脸贴过来，比手更加稚嫩的肌肤刹那撩动他。

时空转换，身边之人在变，Dennis从前朝的法租界飞到了英租界，再乘飞翔船到葡租界，跨越三个世纪，这些都将成为过去。看着身边的Kinsey，同为界中之人，背景反差如此巨大，无需多问，可以视而不见，却在同一条船上相互依偎。相亲之人无需等待，而等待之人难遇牵手。Dennis VS Kinsey的故事是不是类似林梅VS港佬的故事，而Dennis VS Rosy的故事也像Emily VS Dennis的情结，不停预演回放。

“你老家是广东哪里？”Dennis问。

“我爷爷是惠州乡下，你呢？”Kinsey回道。

“我爷爷是上海乡下，原来属于苏州，离城不远。”

“天堂来咯，离上海滩那么近，我们从小就看电影电视，发梦有朝一日也到上海滩遇见个大佬。”

“哈哈，是啊，没遇见大佬，在香港滩遇见我，是不是很衰啊。”Dennis得意而不能自持，“下次带你去玩，刀光剑影的背后就是温柔妩媚之乡，想不到吧。这次到澳门你带路，你们香港人周末经常过来玩嘢吧？”

“好吧，那里一定有你的青梅竹马在等你。”Kinsey无从反对，细语莺声说，“也没有啦，这地方名声不好，阿爹阿妈不愿我们来，都是男仔中意多一点。弹丸之地，玩的就那么多，以前都是一帮同学一起来。”

“我明了，男仔可以来澳门‘滚’，以滚为荣，女仔就‘滚’不出口，是吧？”Dennis又自以为是胡说，“上次Blair、Andy他们一班人来玩你没跟着来吗？”

“没有啦，上班以后就没这个兴趣。你才学得两句白话，就滚来滚去，没完没了。”Kinsey嗔怪道。

Dennis不意多问，也可能当时有Andy在，她不愿受这个气。Andy被魔鬼附体，要么被JoeJoe缠身，才如此不耐。水上飞翔船里闭塞的静谧很快把他们推进梦乡，为了这趟旅行，昨夜一定都没睡好。迷迷糊糊之中，连接他们梦境的只有握紧手里的粘滞和湿热。

船到外港码头，两人如梦初醒，出舱后边走边找回精神体力，过关直奔订好的酒店Check in，床铺未整、衣衫未退，迫不及待来了一场出埠热身赛。

在一个陌生地方，没了搵钱供楼的负担，轻身曼妙，欲焰灼肠。抛开所有顾忌的心里障碍，异域风味刺激味蕾大开，口水四溅、汗汤激扬。积累多日的能量瞬间爆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饥渴难耐的角斗引发一阵阵狂潮，冲击床板、地板、天花板。

第一波潮水过后，他们浑身震颤不止，排空体液、抽空脑筋，神经麻痹、灵魂瘫痪，睡而无梦。等他们醒来时，掀开一角窗帘，眼前一片眩晕，午后阳光刺入黑暗中一横一竖两具酮体，闪亮、热辣、迷糊。

“出去吃点东西吧，还是逛逛？”窗旁光溜溜的Dennis问。

“唔——，早上起得太早，我还想睡。”Kinsey大字人体一览无遗。

“好吧，我们接着来。”Dennis种种扑到她身上，“这地方好，不用担心隔壁有人。”

“你又来了，没人就有鬼！惊唔惊？”Kinsey伸手抓挠他，被他双手摁住。

“我不怕！咩都唔惊！”

顷刻，短暂视觉消失，立即切换到双手的触觉和双唇的嗅觉构筑的感知世界。他拿捏的这个部位比她那双柔嫩的手要敏感得多，双唇与双舌的缠斗直探入龙宫，翻江倒海。

Kinsey带Dennis去吃葡式下午茶，填饱肚子在街上走了几步。她怕晒太阳，即刻钻进一家娱乐场，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拿点小钱试试运气，老虎机最无聊，几乎没收获，比大小最简单，盈亏立现。他们在一个台子边压了几注，几百进去，几百回来，两个人兴趣不大。Dennis说总该赢个一两百再走，起码没白来，适可而止，收手就走。Kinsey说你一点都不贪，有人一来没有一天走不了的，这里面白天黑夜都一样，暗无天日。赌场连着酒店、餐食，显然在可以落座之处，除了游客，更多的是等生意各路鸡鸭。扫一眼过去，还真会有回应，不过看见他们两个人，目光迅速收走。一条龙服务，钱场、情场两不误，进去脑满肠肥，出来一切皆空。

Dennis目光略过，隔着不远桌挤坐于人缝中一个人很像Andy，似乎不像一般赌客，眼神飘忽。当Dennis目光聚焦的瞬间，他竟然有所察觉，立即低下头，Dennis近乎脱口而出。Kinsey不容他多看，拖着他赶紧走出去。Dennis很不甘心，萦绕于心的疑惑始终未得解开，意外的一瞥意味着什么？皆为微不足道的路人，一晃而过，他在意可人家无意。

“难怪你们香港人喜欢来玩，什么都有啊，这就是你们的后花园啊，什么花都有！”Dennis不误讥讽说，忍不住回头又多望了一眼，人群之中已无目标可寻。

“都不会是你想象的，有人买、有人卖，做生意吗。”Kinsey抓紧Dennis的胳膊说。

“我也总算到澳门‘滚’过，是吗？”Dennis不甘于这种滚法，想到Andy、Blair、Daniel他们早先不知滚成什么样。

“好难听，你这都不做数，还有好多你没见到的，那些衰仔玩得很过。”

“我不要看那么多，看你一个就够！”

Dennis动情一说，两人粘情蜜意又翻卷上冲。

午后阳光热力减退，沿骑楼下的阴凉缓步荡去，很惬意。这个缩小版的香港，马路屈指可数，那些葡式建筑依山靠海，富贵繁华之地，淌金流银之所。

转过市政厅、大三巴牌坊，还没上炮台，Kinsey又说走不动，Dennis说没什么可看的。说罢两个人又翻身扑入酒店方寸黑暗之中，逃离芸芸众生，继续看不见的嗅觉、触觉直至幻觉之旅。

所有酒店娱乐场都永远不透光，所有的窗户都垂帘，里外互不相见。身处此境，Dennis终于明白，那个不远的吵杂世界，沉到了这个小小的鱼氹里，死水微澜，却包藏滚烫翻腾永无天日的魔魅风情。

等他们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两个人晃荡下来吃宵夜。看见一家上海菜馆， Dennis说进去尝尝，我请你吃啊。Kinsey说她不想在这里吃上海菜，她想唱歌喝酒。于是他们冲进一家卡拉OK厅，坐定一小包间。两人先喝了一瓶啤酒解渴，Kinsey说：

“我先唱给你听好吗？”

“太好了，你不准唱粤语歌，唱国语歌，我没听够呢。”

她以“天空”开头，出声出气之间代入Dennis。没有他的天空如此黑暗，有了她的天空无法明亮。她的天空此时已融入他的天空，不问何时何地，就在当下此时。Dennis接过话筒唱学会不久的粤语歌“一世一次恋爱”，男中音被音响加工得更加圆润：

“如情能自控，就不会是痛，

爱你也许方知道，痴心是疯——

情仍然念记，像不会逝去，

跌进痛苦思忆里，反复自欺。

相信可以跟你某一天再聚，不信一切一切已经全别去，

一再死心塌地，因我心的你难忘记。

只要一世一次恋爱，请你给我可见未来，

共你当天真的深爱过，怎舍得放开——”

当屏幕上出现“今生有约”，Kinsey看着Dennis，伸手拉他，两个人来了个对唱：

“用我的青春等待你一个人，不敢去追问是否还有缘分，

不敢追问是否还有明天——

每一天都记得我们有约，每夜都守着魂牵梦萦，

唤不回从前，盼不到明天——”

接着Kinsey再唱什么，Dennis就得看粤语字幕。他只顾和她喝酒，她一会脸红，一会脸白，一会与Dennis跳拉锯舞，一会又耽饮怀中。眼看空瓶子越来越多，Kinsey泪眼汪汪，唱腔开始走调。最后两人以“相思风雨中”收尾，没唱几句Kinsey已哽咽不止。尚未放下话筒，她突然热泪滚滚，夺眶而出，嚎啕不止。

Dennis搂着她，感受她浑身的颤动，擦不完的泪水任其流淌。这不是Dennis曾经独自在尖沙咀上演的一幕吗？只不过今次她不是一个人，不为了哭给他看，只为他而痛彻心扉。

他安慰不了自己，当然也安慰不了Kinsey。只待她趴于肩头抽泣不休，直到酒精作用精疲力竭，没了声息。

凌晨三点钟，他们摇摇摆摆回到酒店，继续斗志高举，浴室、床单、地毯，不知滚了多少遍。昨夜留尽了眼泪，今晨百倍偿还。

白天黑夜可以颠倒着过，恍恍如宇宙也已倾覆，只待最后一班船回港。临出酒店，Kinsey取出一条细细的链子给Dennis挂上，她看着睡眼惺忪的Dennis道：

“给你拴条狗链，跑到哪儿都别忘记我。”

“好啊，不做你的男人就做你的一条狗，该带我放风的时候别忘了。”Dennis轻抚她白皙的脸蛋道。

“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要到机场送你。”

“不用送，记得来上海看我就行，我要带你骑单车，带你去逛天堂！”

Jason告诉Dennis，Andy可能真的出事。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Andy不止抽烟还有毒瘾，不知参与了什么事情。好的结果是躲到哪里去了，坏的结果不敢想。赌场那一幕Dennis已经发觉了秘密，他要留着这个秘密不跟任何人说。Andy上班的时候常脸色苍白，背着人躲到厕所，但厕所闻不到什么烟味。Dennis回忆他曾经的一举一动，他一度被JoeJoe追缠得受不了，拒绝Kinsey的接近，还有年三十晚上反常的举动。

香港孩子都很自行自立，人家不愿意透露的习惯和隐私不便追问，互相照应不了。请他吃饭也不来，有事没法说，更帮不上忙，能劝导下也好啊。可惜这一切都晚了、过去了，他埋怨Jason没当人家是朋友。Jason说他劝过，没用。Andy家庭环境不好，从小父母离异，跟老爸生活没人管，能读到大学已经不简单。他也想努力向上，越往上爬越往下滑。

那个和Dennis斗嘴、互学广东话、普通话和骂人话，不愿意给人见到自己惨相的细佬仔死到哪里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不见踪迹。他跟Kinsey说起过，她只说一开始还蛮喜欢Andy的。他聪明、会玩、会说，一眼看到、一句话说到你的心底。但后来发觉他有点问题，有意疏远人，后来她也就不再倾注他。

“我们都忽略了他，怎么会这样。”Dennis很不甘心，快快乐乐的日子并不属于每一个人。

“我们也都没办法，你就别操心。”Jason安慰他。

“我不是操心，是看到身边一个昨天还在跟我搞笑的人不见了，像身上少了块肉，而谁也没感觉。”

“你已经可以，这里人情就是这样，比较淡泊。即使比较亲近的人，也会有离开的那一天。”

“比如我，要离开，比如你，要分手。相爱一场终有时，我不可怜你们男仔，我可怜她们女仔。”

“要可怜人，你就留下来吗！”

“——”

晶晶过来帮Dennis收拾东西，好妹妹终究是好妹妹，她已订好送机的车。他来时一个大箱子，回去时又多了个小一点的箱子，少带点东西，超重麻烦。Casey在机场交了不少超重费，她说这样也合算，多花几百，能省好几千，女人比男人会过日子，账算得精，Dennis这个上海人都不如。晶晶给Dennis父母买了一对手表，给Dennis买了一条颈链。

“你要拴牢我啊，还是要把我整成香港财主，再来块劳力士金表、金戒指，就可以衣锦还乡。”Dennis略感意外，她怎么和Kinsey、甚至灵儿的想法一样，还好他没把Kinsey送的那条链子挂在脖子上，还有灵儿给他的玉观音。

“那样一定糟蹋你的气质品味，你不需要任何扮相，本色就好。我只是给你增加点亮色。”晶晶故意找理由，明知Dennis不喜欢这些。

“俗，太俗！可惜有人给你戒指，否则我送你。你要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送，想着我就好。”

“你有人想还嫌不够，我没人想都无所谓。”

“谁无所谓啦，谁不想啦，这么好的妹妹，谁舍得啦？这要在大观园，你们俩儿绝对金童玉女，妹妹还给哥哥送礼物，哪儿想去啊。”Emily不仅进了大门，还进了房间，他们两个都没觉察到。

“你要有这好姐姐，你更幸福了。”Dennis歪头对晶晶说。

“人家‘爱姐姐’平常这么关心你，你还不得感谢！”晶晶说。

“我真都谢不过来，不敢谢。”Dennis冲Emily一个鬼脸。

“瞧着姑娘嘴多甜，爱死我了！”Emily说，“Dennis甭谢了，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就行。”

“你肯定做的不好，爱姐姐对你有意见。”晶晶说。

“你不跟我们住，你不知道，谁对谁有意见啊，是不是？”Dennis说。

“他没意见，就我有意见，意见大了。”Johnson从背后插嘴道。

“去你的吧，都要滚蛋了，才说有意见，早干什么去啦？平常跟我装人样。”Emily说。

“你是缺个姐姐调教，指望你们家小马了。”Dennis说。

“有人降得住他，没人降得住你。人家现在不是钻石王老五，你现在可要当老六了。”Emily说。

“不会的吧，怎么把我哥说成这样，他肯定得罪人了，是吧？”晶晶说。

“没有没有，我们这都是吃饱撑的没事干，平常打情骂俏，你没听惯。”Emily说。

“你书读多了，难怪打情骂俏的书一看就是一百二十回合，太伤眼。”Dennis说。

“还伤心呢！你们太有文化，我们从《圣经》看到《荒漠甘泉》，别的什么都不看。你们看一本书好几册，当枕头，睡了看，看了梦，梦了再睡。”Johnson调侃道。

“段子说的不错啊，我看你是出道了，说天书呢！”Emily对Johnson说。

“我真搞不懂你们，好像还不想散伙似的。”晶晶说。

“曲终人散总有时啊，兄弟！”Johnson说。

“说谁那你，我们散了，就你抱得美人还不归。”Emily说。

“哎呀，美人不让归，我也归不得啊。”Johnson道。

“你就嘚瑟吧。”Emily说罢转身出去。

“你们不想归，好好留着吧。”Dennis大声说。

等Emily消失于门外，晶晶继续说：

“你看你惹的祸，都要走了，说话还那么咯涩。”

“你要我说什么好听的，人家不受用，只能这么说。”

“你没想过你极端了点，不照顾人情绪。”

“你受用就行，我不痛快就要刺激刺激人。”

“所以啊，你和人不一样，合不来，多不好。”

“好，我没你好，跟人合得来，合到香港做小媳妇。”

“你这不是又来了，我没你说的那样。你啊，说你理解人，还不饶人。什么样的人才配你？”

“没得配就不配，不强求吗。你没看香港女孩比我们有骨气多了吗？”

“她们难搞，你也难搞！”

“哈哈，都像你多好搞，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才来的那时候，Emily带Dennis见过修女，见过表妹，一阵间又带他见鸡见鸭，见官又见款。花花世界商品荟萃且免关税，谁人可来谁人可见，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台上台下、床上床下，一切皆有可能。醉了也罢，厌倦了也罢，摆摊练把式的也得收场。这些前剧，晶晶当然不知道。

Emily此时又转进门来，手里拎了不少水果请大家吃，山竹和莲雾Dennis吃得来，榴莲实在吃不消。

“这我自己吃的，知道你们闻不得这个味儿，你跟你表妹吃别的吧。”

“又得多谢Emily姐关照，买这么多好吃的。”晶晶说。

“谈不上，你哥也常关照我们，做饭炒菜包饺子啦、画画啦、打球啦、游泳啦，嗨，多了去了，就差那什么——算了，他没跟你说么？你有这哥哥多好。”

“我知道他这么能干，就是没人合得来。”

“那是因为他看不上人家，不是因为人家看不上他。”

“我怎么觉得有点酸啊，这山竹还没熟。还是莲雾好吃。”Dennis冲Emily说。

“那是水果皇后，清甜香蜜，能不好吗？”

“你不是喜欢水果皇帝吗，那味道越臭你越来劲！”

“你们说什么呢，吃水果吃出古装戏来。”晶晶吃出点味道来。

“他们俩儿好这一口，经常比试斗嘴。”Johnson说。

“不好意思，好妹妹，我们这是无聊，这么多大男大女挤在一块，不搞幽默搞什么？！”Emily还嫌不够，收不住嘴。

“除了搞段子，其他搞啥咱就不知道了！”Dennis继续说。

“搞啥也没你行啊，不得看着你搞，我们才搞吗！”Emily越说越上脸，Dennis越说越不下线。

“诶呦，二位哥哥姐姐，吃的还不香，说的更有味道！”晶晶的领悟力不差。

“色香味俱全！”Johnson收尾。

刚才都提着气说话，这会儿一放松，Emily带头爆发出一阵狂笑，把嘴里的榴莲喷了一地。

Dennis有意留下些东西给晶晶，回去估计也用不上。网球、壁球、乒乓球，连拍子带球一起留下，晶晶说自己也没机会用。老公不爱运动，自己找不到打球同伴，最多去泳池游泳，做瑜伽，到健身房健身。

“是啊，等你当了妈妈也用不上。要选港姐、亚姐呢，也用不上。那我还是留给同事那些小男生吧。”

“你那几本书可以留给我，《红楼梦》、《苏斯黄的世界》、《穿KENZO的女人》什么的。”晶晶并不爱好这类长篇故事，家里没什么藏书，紧要的是Business方面的书籍。

“你会看吗？”Dennis脑中闪过一来香港Emily就去买的那套《金瓶梅》已消失在谁的手里，半夜靠它提神。还有两本本国内小学生用的《新华字典》、中学生用的《新英汉字典》他后来给了Alex。

“留个纪念吧！以后讲起来我有个哥哥，爱看书、爱画画、爱香港。”

“还爱你这个妹妹！”

晶晶看到有本彩页的《Hong Kong Directory》（香港街道大厦详图第二版），Dennis说这个不给你，我要带回去。最后，他拿出那张已经画好的晶晶弹琴素描，这才是他真正想给她的纪念礼物。

“哇，画得太美了，这不是那天在科大的背景吗？！”

画中晶晶仰面迎着站在钢琴后面Dennis直视的目光，双手没有离开琴键，侧坐于琴凳的身形优雅修长。后面的背景不是大厅，而是山海相连的科大校园，远处西贡海面冉冉升起一轮红日，印衬于两个人的脸上，光华四溢，有如天上之景，醉入人间。屋里屋外几个人也都围过来看。Emily静静地说：

“这是我看到最美的人和最美的山海！”

Lydia什么时候转进来说：“比给我画的好看多了？Dennis什么时候再给我画张好的呗！”

Emily似替Dennis说：“你一边待着去，画得再好你还长那样！”

Dennis说：“等你们这边玩够了返大陆给你们画！”

Emily说：

“我总算明白了，你一定要把一百个画好，挂上墙，别上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