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一九八八年,属龙。
幼时常听奶奶说,这是好属相,是有福的。我拿你的生辰,问过村里的阴阳先生,说,属鸡的与你是良配,以后啊,我的好孙儿,肯定是富贵成功,有享不完的福。
可现实证明,再精于算命的先生,也绝不会算得到之后的我,会面临怎样的人生。
一九九三年,我五岁。
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已经可以用自己的双脚去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每当母亲下地干活,趁着奶奶不注意,就溜出大门,和巷子里一帮大孩子,走街串巷。
那些年,我跟随他们,去野地里竞跑,捉各式各样的昆虫,小溪里用手摸虾,用稚嫩的脚掌踏遍每一寸能够到达的土地。还偷偷的绕过围栏去看奔腾的黄河水,然后在落日余晖里,被下地回家的母亲,勃然大怒的追赶回家。
一九九三年初,孩子们中间开始流行玩叠纸游戏。男孩子们把纸叠成飞机,排成队,站在沙河堤上,迎着风,用力丢出去,比赛谁的飞机飞的更远。那时我尚且年幼,他们并不教我叠纸,只能承担捡飞机的任务。
七八只白色的纸飞机,有的凌空而起,迅速的冲上天空,仿佛一只受惊的白鸽;有的打着旋儿盘旋上升,又像突然撞上了墙壁,突然坠下。尽管这样的飞机飞不远,但我不喜欢捡这样的,我喜欢像鸽子的飞机,飞得远,飞得高,仿佛能飞跃村外的大山。
后来在一次追逐飞机的路上,我栽倒了,擦破了膝盖,奶奶心疼的帮我擦药。
从五月末开始,我开始间断性的发烧、伴随着头疼,每次三至五天。奶奶和母亲紧张不已,天天给我量体温,稍微高一点,立马带我去找村里的医生。
上个世纪的农村,所谓的医生也不过是在大公社时期给大队里看驴治马的先生,后来,大公社结束,摇身一变成了看病救人的大夫。
虽然医生过去是医驴救马,但对感冒这种常见的病也不陌生。
对我的诊断,就是感冒。
可是这感冒,像是夏天被割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反反复复。母亲是个传统而温驯的女人,惴惴不安的表示怀疑,而医驴救马的医生,笃定就是感冒无疑。
期间,我开始咳嗽,腿脚无力,走路总是跌倒,膝盖旧伤未好填新伤。为了我不再跌倒伤到自己,那段时间母亲开始限制我的出入,但是那个年纪的孩子,哪能呆的住。整日闹着要出去,于是在六月最热的盛夏,奶奶只好把我包成个粽子,背着我到处逛。
彼时,beyond火的一塌糊涂,大街小巷张贴着海报,到处流淌着黄家驹极具魅力的声音。
匆匆赶回家的父亲,看到我的情况,心疼不已,一边呵斥母亲的愚昧,一边急忙联系去城里医院的车。
一九九三年,六月的末尾。
夏天还未退去,蝉鸣声盖住整个镇子,街边音像店里黄家驹的声音依旧嘹亮,依旧充满魅力,而唱歌的人却在一九九三的六月就此沉睡。
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小儿麻痹,读起来抑扬顿挫,还挺好听。
四个惨黄黄的大字,也是从那个结束的夏日开始,伴随我接下来的一生。
很多年以后,深夜里,我常常回想起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夏天。蝉鸣,奔跑,蜻蜓,黄河,我梦幻而短暂的童年,不断在我脑海里闪过。
父亲得知我的病之后,当即和单位联系能否请长假和预支工资,带我看病。但那个年代的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长时间的离岗,工作没人做,单位也没办法。
辞职的父亲,带着我去过西安,去过成都。
时间在漫长的求医路途中,不断推进。
在某一日的早晨,我彻底失去对右腿的控制,犹如断了线的木偶,只是颓败的静静的连接在我的身体之上,你动它不动,你大喊,大哭,它依旧岿然不动。
那个年纪,还属于对自己和世界还处于探索阶段,懵懵懂懂,并不觉的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长时间的路途奔波,和一次次的失望,慢慢消耗着父亲和母亲的精力和耐心,还有原本就贫困的家庭。原本发福的父亲,以肉眼的可见的速度在几个月间,变得瘦削,胡茬密布。
那段时间父母,如同漂流在大海深处的帆船,茫然又无助,渴望有一道光照进来,哪怕一丝一缕。
在最后一次从北京求医回来之后,我的求医之路终于结束。父母无奈的接受了这个无法治愈的结果。因为我的腿,父亲各方求医治病,家里早已贫困不堪。
回到家不久,父亲和母亲商量把我安置在奶奶家,他们一起出门去打工。他们走的那天,我在奶奶的背上,不哭不闹,只是好奇为啥这次出门不带我了。
小孩子的天性好动,我很快就把父母的离开抛之脑后,右腿的提前退休,并不能阻碍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很快我就掌握了新的移动方式,双手用力,左腿辅助,基本可以纵横家里每一处角落。
每一天的午后,西北慵懒的阳光洒满整个小镇,天蓝的不像话,像一面泛蓝的镜子,清澈自然。我最喜欢和奶奶呆在院子的门口,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听街对面音像店各种流行歌曲。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奶奶教会了我叠纸飞机,可是,没有了观众,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狭小的屋子里丢来丢去。
我曾问奶奶,我的腿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走路了。奶奶说,你的腿有一点问题,等你长大了就好了。奶奶满是皱纹脸,在午后阳光里,挂满了忧虑,显得神秘又酸楚。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个画面,在想,奶奶当时是否想起阴阳先生的话——我的好孙儿,肯定是富贵成功,有享不完的福。
我的童年时光,一分为二,一半在回忆里,一半奶奶的背上。
七岁那年,我开始读书。
学校在镇子的中央,一根旗杆立在中间,特别显眼,站在村子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看得到旗杆顶端的五星红旗。两间的三脚架顶的大教室横在校园的中间,周围一排校舍,我在这儿度过了接下来的六年时光。
小学的前四年,我在奶奶的背上,听着奶奶要好好学习的念叨声,无数次的穿过狭窄而悠长巷子,路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沿街叫卖的商贩。我熟悉每一条通向学校的巷子,我曾一遍一遍的默数过,每一条巷子里有多少电线杆。但次数多了,我就觉得无趣,后来,我开始数奶奶从出门到学校的步子。刚开始徘徊在1500到1600之间,后来慢慢的,奶奶的步子变得小而慢,等到最后一次背我去学校的时候已经需要走2000步以上才可以到学校。
我知道自己在长大,不是因为我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而是我发现我的右腿与左腿相比,显得短而小,仿佛精明的时间,在我的右腿上却百密一疏,忽略了它。
但我并不因此悲伤。
五年纪的时候,我有了第一副拐杖。
是父亲找镇上的木匠,花五十块钱做的。它长的像一个被拉长的Y,顶端加一个横杆,母亲在顶端的横杆上,用棉花和布缝了一个垫子,这样的话,我搁在肩下,就不会磨到胳膊。
第一次拄着拐杖,在奶奶的注视下,迟疑地自己走上去学校的路。刚下过小雨的小镇,道路潮湿,空气里飘荡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我一步一停,犹如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孩子,但心里仍旧畅快的像是看到六月盛夏雨后的彩虹,过年吃到希冀已久的蛋糕。
我发现音像店换了装修,播放的歌换成词句不清的哼哼哈嘿;人群居然如此熙攘,人们走着,站着,或三五成群的说话,或围在街角看下棋。商贩叫卖那么大声,远处群山那么雄伟。
或许是习惯了各种眼神,也厌倦里去揣测背后的含义,我在各种异样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中,走的愈加纯熟。
现在想来,我是相对幸运的,不曾遇到过学校霸凌的情况。在我的读书生涯里,遇到许多许多可爱的人,他们帮我取作业,打水,背我上下楼等等,各种点滴的感动,汇聚成涓涓细流,滋润着我贫瘠和易伤的心,而不至于让我走向其他的极端。
18岁那年,我从高中毕业,读了一所重点大学。
关于选学校的问题,奶奶和父母都认为选一个省内的学校比较方便,我明白他们的考虑,但我还是很坚持的选了一所离家千里的学校。
这些年的学习,时间早已磨掉我的桀骜,我的锋利,我所有未开始就落幕的青春年华。我已经可以很冷静审视自己的生活,知道做怎样选择,对自己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以自己身体条件,或许只有远离家乡求学,才是走出去的唯一方式,也是唯一的机会。
那时的我仿佛西北的夏天,热烈而执拗。
我害怕自己一辈子困在这座偏远的西北小镇,我的右腿已经被禁锢在一九九三年,我不想我的身体和灵魂依旧如此。
大三的时候,奶奶病重。
我是在图书馆里接到父亲电话的。父亲的声音疲惫而低沉,装满了哀伤,说,你奶奶病重,喊着要见见你。
我沉默着,似乎开始耳鸣,听不见父亲的声音,脑袋里不断闪现着奶奶背着我走过的街巷和我默数过的步子。我订了当天的车票,在第二天的早晨赶到医院。
奶奶的眼疾已十分厉害,看不清人脸,人已恍恍惚惚。
走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眼角含泪,嘴一直颤颤巍巍,像是犹犹豫豫要说些什么。最后说,别怪你爸妈。
我一怔,不明白奶奶的话,但我还是说,好。
奶奶走了,在那年蝉声还未响起的初夏。
之后的五天,我看着各路未曾谋面的亲戚、友邻、朋友,一个个红光满面而来,像是参加一场盛大的宴席。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宴席。放着哀乐,众人嬉笑怒骂,酒至酣时,来一曲高歌。
但更讽刺的是,当父亲和母亲领着一个眉眼和父亲极为相似的少年到我面前,我才恍惚明白,奶奶临终的话,我才明白这么多年,为何我一直在奶奶身边,父母总是不同时回家。
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迅速的在脑海里,自动拼接,调色剪辑,融合出一根离弦之箭,精准命中靶心。
九十年代,正是计划生育比较厉害的时候,工作人员一个个红了眼,暗访调查,像是抓捕罪犯一样,夜间行动,逮到好多超生的妇女,强行结扎。
原来我一直是一个遗弃的人。
我深深的跪在奶奶的灵前,号啕大哭。
我想,这凄凄惨惨的人世间,就留我一人面对吧。
奶奶下葬后,我坐车回学校,父母坚持带着那个少年来送我。父亲让母亲帮我去取票,我和父亲走在后面。我慢慢悠悠,心情沉重,不知道说些什么。仔细回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单独相处过了。父亲这些年,在做什么,生活有什么苦难,我少有听闻,只是听奶奶说,他很忙碌,事业也有起色。
启明啊,你别怪我和你妈,父亲突然说道。
……
当时你那种情况,我和你妈,不得不……
好,我理解。
我什么也没忘,只是有些事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这句话是作家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的一句话,或许是有相似命运的缘故,史铁生的文章总是能够击中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常常在图书馆里,泣不成声。
毕业后,我找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听过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拒绝的话,见过各种复杂的拒绝形式。
我烦躁不安,在心里不断的向这个世界怒吼,为什么我幸苦求学,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果,我这样的人难道就该被放弃,低着头,过着渺小如尘埃的生活吗?
那是一段人生的至暗时刻。
我曾去过地坛,尝试用自己微弱的步伐,驻足每一寸土地。而往往站在空无一人,寂静而辽远的地坛,望着斑驳的院墙,觉得浪漫又凄凉,忍不住的泪流满面。
这些年,我读书,写作,旅游。生命的轨道,在某一日的清晨突然就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生命力微弱的光,迸发着活力。
如今而立之年,我看过最南的海,去过最北边的荒原。
生命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未来,无线延长,这种始终向你迎面扑来的未知感,每分每秒都荡漾着诱人的魅力。
尝试过在空无一人的平原公路上开车,眼前是无限延伸的荒原,身后是广阔无垠的山峰。
摇下车窗,有穿过旷野的风从指尖滑过。远处天地交接处,虚幻光影重重叠叠,美轮美奂,幸福从心里溢出来。那一刻奶奶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我的好孙儿,肯定是富贵成功,有享不完的福。
人非人,过非过,浮萍半生皆是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