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你从健康到衰老,直至死亡。
今年,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
6月30日,刚到家,听到消息消息就急匆匆抓起车子就往爷爷家里飞奔,路上心扑通扑通跳 ,倍加小心车子才没有撞上墙。一进门看到了爷爷,与往常并无两样,只是这次,我叫爷爷,他没有再翻过头来看我。地上跪着的都是他的子孙,哭声震天。
爷爷今年90岁,他是小农经济体制下地道的农民,年轻时走南闯北,儿子们各自成家后,他选择了一个较轻松职业——跟一个戏班,做着整理戏服的工作,戏班的所有人,都是爷爷的好朋友。爷爷尽心工作识大体,他们也非常尊敬爷爷。这个工作极大满足了他的爱好,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工作之余,日常与唱本、各种戏剧为伴。从我记事起,他总是哼着 我听不懂的戏曲,是一个轻松而快乐的老头儿。
听奶奶说,清朝时我们家是当时的大户,宅基地大约延伸到现在的村东头。 我已无法想象到当年的盛况。 但是清末鸦片蔓延至普通乡村,家里太爷爷辈儿三杆烟枪,把家底抽了个精光,家宅也一缩再缩。建国后划分成分,一穷二白、根正苗红。更加准确地说,爷爷在这样依然封建的环境下长大、成家。是他成长的环境,也是他的性格,隐忍而倔强。
爷爷60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中,他一次戒掉了烟瘾。我记忆里的爷爷,极其爱干净,他的衣服、物品永远整整齐齐,丝毫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甚至有点洁癖。然而80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就患了中风,行动开始不便。爸爸给他买了一辆小小的三轮车,从此之后,树荫下、道路旁、人群里,只要有他的地方,就会有一辆小小的红色的三轮车。那时候的爷爷,衣着依然整齐又干净,面容依然清朗,逢人就笑。每次放假或者进城,肯定可以在有一堆老头的地方看见他。这个时候,我下车,听他一遍一遍嘱咐我到他那里吃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大三那年,爷爷病情突然加重,尤其连犯了几次病后脑淤血,他彻底失去了清晰的语言能力,也无法再自己行走。当时是冬天,由于身体条件已无法和气候抗争,我们只能强迫他待在屋里,卧床。爷爷的暴躁与不安在那个冬天完全释放,他大概知道自己从此不能再自由地踩着三轮车自己去想去的地方,也无法清楚地表达他的想法给我们听,一辈子粗狂的他大概觉得没人能理解他,80多岁的爷爷无助而倔强,他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频频赌气、不听话。当时正值寒假,我们一晌一晌的陪着,看着他口齿不清晰地骂人、不肯回屋,把自己的鞋子上弄得全是冰凌和水。
一个多月过去,他到底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现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与岁月一较高下。我猜,那些日子,他脑海里肯定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当年年富力强的自己。承认自己的衰老甚至残疾,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酷刑。
而后的日子里平静地流淌,我每次回家,爸妈都催我去看爷爷奶奶。我不知道年老的爷爷奶奶爱吃什么、能吃什么,又不想每次都买一样的,送钱他们又时常会忘记放在了哪里,所以每次给老人买东西都要一遍一遍跟我妈确认 。以前是在街上看见爷爷打招呼,但是爷爷卧床后,我就要到他的床前看他。大概是人体衰老,味觉也有些失聪,爷爷从那以后特别爱吃冰糖,衰老的爷爷特别像个孩子,想把自己认为好的全都给我们。所以每次我去看他,我就要不停地吃冰糖,一颗没化完一颗又递过来,这会让他很开心。虽然表达不出来,但是一双眼睛无比清明。
卧床并不是一件好事,爷爷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成了别人口中的“糟老头儿”,他的 病情越来越严重,不断反复。几次三番下来,爷爷已经完全无法坐起,耳朵也不行了。每次我去看他,就会站在他床边,大喊 :爷爷,你还认得我吗?爷爷!
这时候,他会缓缓睁开眼睛,朝我笑笑,有的时候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又闭上。这样的他,时有时无的意识,整个人苍白而无力。年轻的时候嚣张而倔强,现在睁开眼睛都仿佛用尽了一半气力。
我的爷爷,我看着他一路衰老下去,速度越来越快,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无法抹去的印迹,越来越深,无能为力。
在一个无比平静的上午,我到家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就得到了他死亡的消息。像一阵阵巨雷响在我的心里。我的爷爷,每次回家一颗一颗糖往我手里递的爷爷,每次去看见我就笑起来的爷爷,没了。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跪倒在床前呜咽不止。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二致的爷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期间有人扒开爷爷的袖子,抓弯了他的胳膊不放,我在后面站起来夺过,用被子盖好,我触摸到他年老的皮肤松弛无力。
按照老家的习俗,下葬前一天需要把老人从家里移到大路上的灵棚里。弟弟捧着爷爷的照片走在最前,照片里的爷爷,还是70来岁的样子,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看起来非常年轻。那个下午,尚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弟弟哭得喘不过气,抱着照片不放。我止住哭声去劝哭得满头是汗的他,他说,我要我爷爷,我不想让他走。
弟弟是爷爷最小的孙子,他整个童年在爷爷怀里度过。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想起爷爷每次看弟弟时满眼宠溺的笑。14岁的他并不清楚地知道死亡是什么,但是亲情与血缘、朝夕相处的记忆敲打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很高兴,他不是一个无情的孩子。
悲伤与怀念在爷爷下葬当天达到顶点,灵车启动,棺椁被缓缓抬起,爷爷就要一个人被送往冰冷的墓穴,我望着那个场面情绪完全崩塌。弟弟跪在灵车前试图做最后的阻挠,然而死亡是一件不得不被接受的事情。要接受阴阳相隔,要接受再也不见,要接受他化为泥土,要接受曾经熟悉的人完全变为不可触摸的回忆。
人要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他的形体幻灭,意识化为虚无。第二次是他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完全消除,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可是能说出道理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真的感情。
血缘、亲情、爱情、友情,是针对俗世之人而言的。父母赐予每个人血肉之躯,我们借此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凡尘之旅。我们学会爱恨嗔痴、喜怒哀乐;经历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我们有求不得、有放不下,爱却别离、恨也长久。是不是忘记与原谅,就可以脱离俗套?每个身躯寄居一个复杂的灵魂,借由身体和思绪,与世间万物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很高兴,我们祖孙一场;很遗憾,我们缘分短暂。有什么办法,寄去我们的思念?还是一旦灵魂飞升,就彻底脱离了尘世的种种联系?你还是我们的家人吗?你还惦念家族的种种吗?
不得而知。
向死而生,敢爱敢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