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了记忆研究所的大门,老人在那里做着不知名的实验,动作相当迟缓,像是发了霉的推土机,他看了我一眼,转而又继续专注到实验上,“是来送眼睫毛的吧。”你还是在那个放着记忆的房间灯我好了,毛毯就在沙发上。
我顺着楼道走到放着记忆的房间,盖上毛毯,乖巧的等待着随时奉上眼睫毛。
此时时针在三点十五分的位置,当指针指到四点五十时,还不见老人过来。我起身再次看向了那些放着记忆的瓶罐,仔细看时上面刻有记忆主人的名字还有存放记忆的时间,从十年前到现在,记忆们长短不一,有的有八年之久,有的却只有三天。我手指触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闭上眼想象记忆主人的容貌和那些记忆的内容。作为被抛弃的一部分,那些记忆犹如落单的双胞胎一样,遭受父母的遗弃后,默默无闻地排列在此。不一会儿,老人走过来,在旁边的洗手池洗完手,用毛巾小心翼翼擦干,走到旁边的桌子上用笔写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写完后他交给我:奉上眼睫毛的时间9月27日下午五点十分。请签字,他说。
我签上了字。
他把我引到另一个房间,黑咕隆咚空荡荡的,中央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吊灯,吊灯下是一张座椅,“来,坐到这里。”
我坐定后,他拿来手术刀一样的东西,让我闭上眼睛,给我围上围布,像极了理发店的理发师,他举起刀片,极其老练地一刮,眼睫毛就那么顺顺利利的脱离了我的眼睛。
“不错,很好的眼睫毛,茂密、漆黑又完整。”他带着手套把睫毛收集好,极其小心地放到一个红色玻璃罐里,“回家后感觉怎么样,吃完药有副作用吗?”
“没有,好得很。”
“很好,继续吃完剩下的药,还有四天即可恢复记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随时电话联系。”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记忆研究所所长---白糖博士 电话:xxxxxxxx”
极其简单的名片,像是从复印机刚复印出的草稿。
我拿出自己的日记本,翻到画像的那一页,“这个人你认识吗?”我指着画像上的人问。
他看了一眼,脸上没有闪现出任何表情,像扑克牌里的老K,“记不清了,见过的人太多。”他把手术刀一样的刀片放到冰冷的铁盒中,摘掉理发围布,说收好名片,如果四天后还没有恢复记忆就打上面的电话。
我走出了研究所,觉得女子和他必然有某种关系。
我这么想着,走到大街上,瞬间觉得街边的人不怀好意的向我走来,左边的大学生,手中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心里似乎掩盖着不可明说的罪恶,脑袋里尽是荒唐迷乱的设想,前方拿着面包的女人,亦有可能是涉嫌拐卖儿童的嫌疑犯,而右边的那个文质彬彬的上班族,或许早在十年前就将妻子抛尸荒野。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披上了暗暗的一层纱,我永远无法窥探出其真实的面目。不知道这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竟然觉得这些胡乱的设想还有一丝合理之处。
四天后,我的记忆力终于开始恢复。但记忆并非是一点点修复的,是在清晨我朦朦胧胧将醒不醒时犹如江河之水忽然一股脑的涌进我的大脑里。我头疼欲裂在床上打滚,头骨像被撑大一般涨的生疼。恢复平静后,不可思议的记忆在我眼前渐渐展开:
这是某日的午夜十二点,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面包店。店铺中十二点钟声刚刚敲响,四周望去,竟没有一名店员。我随着钟摆的方向看去,五光十色如记忆瓦罐儿般的面包陈列在店铺各个角落。面包种类千奇百怪,形状各有不同,如月球般灰不溜秋坑坑洼洼的球状面包,如太阳般冒着炙热蒸汽的赤红色面包,闪着星光散落在餐盘中芝麻粒大小的面包——全部陈列在橱窗中。
究竟是什么人开的这家面包店不得而知,只闻见烤面包味儿的甜蜜香气。我对面包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十分想见一下开店的老板。
这时从厨房中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连衣裙,带着白色口罩和帽子,极其文静地迈着步子,她看着我,像是端详博物馆的艺术品,她并没有问我买不买面包,而是越过橱窗,走到我面前低头指向桌面上贴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广告:帮助无法走出痛苦的人售卖记忆,价格面谈。
“你是来找这个的?”
“是的。”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的。
“那就对了,我就是记忆中介人,售卖多久的记忆呢?”
“三个月。”
“可以,售卖记忆的人是要先见上一面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卖掉自己的记忆嘛。你是可以的。”
“怎么售卖呢?”
“把家的地址写下来,明天领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就知道了。”
这时候回忆突然暂停,我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随之开始迷蒙不清,我看着镜中的那个我,又渐渐幻化成了三个月之前的我:
清爽的早晨,白衣女子敲开了我的房门,“我们该出发了。”她说,我对其言听计从,跟着她一直往前走,路上我们并未吐出一字,她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走进小巷后,我看到了记忆研究所,白衣女子把我引到柜台前,从皮包里翻出售卖记忆的合同,“这是你第一次售卖记忆,参考之前大部分客户的售卖情况,你也许会有第二次。”
“不会,绝不会有第二次。”我暗自思忖着我绝不会将自己的记忆找回,但目前只能想到这些,之前的事情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紧接着,老人、我、白衣女子我们三人一起走到存贮记忆的房间,老人按下房间墙壁上的按钮,“咔哧”一声,暗门打开,女子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极其细小的,像是细弱的春雨,老人一下子领会了什么,对我说:“若有一天反悔,你还是可以找回你的记忆,只不过要付出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具体的部分由你自己来定,为以防万一,还是现在定下来好。”
“我不会想找回这段记忆。”我再次信誓旦旦的回答。
老人完全不在乎地砸吧了一下嘴,“找回也好,不找回也好,现在讨论无非都是无用功,这是协议的一部分,不用再说多余的话,你定下一个好了。”
“那就眼睫毛好了。”
“好。眼睫毛。”
“价格呢?”我问。
“三千可以?”
“可以。”
他把合同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记忆研究所红彤彤的大章,“我们的服务一向令人满意。全国的记忆售卖处只有我们一家哦。请签上字。”
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合同分成一式两份,自己收下一份,放到抽屉里,转身交给我一份,还有售卖记忆的三千元钱。
“现在开始消除你的记忆,请坐到座位上。”
仍旧是一个白色的座位,座位的一端连接着三条电线。另一端连接着三个按钮。老人说要依次按下三个按钮,第一个按钮按下,电流如利箭般贯穿我的脑际,我浑身颤抖不止;紧接着老人按下第二个按钮,电流将我大脑内所有的记忆铺展开来,我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不停闪现;最后老人按下第三个按钮,电流找到要消除的记忆随之消除。
与找回记忆不同的是,电线的另一端连接着透明瓦罐儿,在脑中提取出的记忆随着电流一直蔓延至瓦罐儿当中,透明儿的瓦罐儿瞬间便成为了五彩琉璃瓦罐儿。
老人轻轻捧起瓦罐儿,走出门放置到另一个储藏室中。
“相当不错的记忆,”他满意的说。
就这样我消除掉了那三个月的记忆,但究竟消除的是怎样的记忆还未可知。
那个从我脑中萌生的只属于我的东西,曾经不知什么原因从我脑中活生生割离,如今再次被安插在我的脑中。从割离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完整的我,而是消除掉一部分的我。割离过的记忆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完好如初,无法严丝合缝地与其他记忆相融,当它被抛弃掉后再次融入我的身体中时,突然产生了难以想象的排异反应。它似乎并不想重新回到我的躯体中,像蛇一般在我脑中不停挣扎扭动,时时刻刻想要脱离我的躯体,我的整个身躯只能硬生生的将其按压在脑袋里。几番挣扎之下,我终于开始呕吐,之后迎来一阵剧烈的头痛,我马上下床去找头痛的药,打开柜子时,我无力地瘫倒在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记忆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我也同样的精疲力尽,嘴中喘着粗气,不停地用双手按压太阳穴,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记忆为何只恢复一部分呢?
我拿出那个名片,输入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嘟嘟嘟,”对方接起电话。
“哪位?”
“我是K,目前记忆只恢复了一部分,其他的记忆为何还没有恢复呢?”
“不要着急嘛,都是慢慢恢复的,这要依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过,记忆也有它自己的想法嘛,在被人抛弃掉后有些是不怎么愿意回来的,所以恢复记忆者有时身体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但我现在想知道为什么我删除了我的记忆。”我想他是知道的,且我知道其中隐藏的谜团越发深邃了。
“这个要问你自己喽,记忆会完全恢复,你大可放心,世上的后悔药,要付出代价。若有一天还需删除记忆,可以来找我,随时恭候。”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