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秋月光里找奶奶

奶奶的肌肤如同中秋夜的月光般亮白洁净。

自从我到城里工作生活后,忙乱的节奏令日子像潺潺流水般眨眼就不见了。我自无暇去关注阴历的初一和十五了。且十五的月光只能挤进一点点拥挤的小区,纵快的光速,再也无法企及我的窗门。

月光于我陌生了。

唯到每年中秋节,商家和媒体把节日氛围经营得浓浓厚厚的,强势地告诉了我何日是中秋夜,让我联想起肌肤如中秋夜的月光般亮白洁净的奶奶。

奶奶是在十四岁时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从邻村嫁过来的。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肖,按照乡村的方式称之为“肖厝”,又因其村庄叫“肖墩”,又有人唤她为“肖墩”。

奶奶说,她嫁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爷爷既不聋不哑、不傻不疯,也没鼻歪眼斜、缺胳膊少腿的。她们那时的出嫁如同闭着眼睛赌青春,全靠运气,由不得自个睁眼挑选。

小脚是奶奶身上的主要标志,也是她生逢时代悲哀的烙印。小时候我们对她的小脚很好奇,总想看清她小脚的模样,就像想揭开谜底似的,如饥似渴。奶奶总与我们唱对台戏,想方设法躲着我们洗脚,不让我们看到她的小脚。她说,太丑了,生在新社会就是好,好手好脚的。不像她那样,天生的好手好脚却被弄残了,站不稳,走不远,跑不快。

十六岁那年,奶奶生下了我父亲。随后,姑姑和叔叔接次而降。叔叔2岁的时候,一场高烧毁掉听觉系统,落下了聋哑残疾,一生也没能叫她一声“妈妈”。不幸并没有到此在她身上止步,不久,爷爷撒手人寰。那时,奶奶才三十出头,正是女性人生风华最茂的时候。父亲还未成年,寡母拖着三个年幼的子女,那些日子过得如同缸里腌坏的咸菜,又苦又咸又涩,硬拽着过来了。

奶奶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道士,道术高深,常有人家登门求助,因此她娘家那头的家境相当殷实。两家之间的距离也不远,相望可见,走起来也就只要跨过一条河,绕一道弯,不用半小时就到了。

虽然如此,奶奶说她不论何时都没往娘家里要钱要粮和诉苦大仇深。打我记忆起,奶奶除非娘家有红白之大事了才会回去,平常是不会踏进娘家大门的。

奶奶脚不好,但手很灵。过去乡村医疗条件很差,农民穷,有个身体急难问题,也大多是束手无策,任其自然恢复。就是女人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也没办法上医院,奶奶当起了免费的接生婆。我们兄弟姐妹自然是她接生的,左邻右舍和亲戚家的接生问题也由她解决,接生那么多人,没发生过一次事故,不能不说是奇迹。

后来,乡村有了专业的接生员,但遇到疑难对象,人家还会登门请奶奶去帮助解决。奶奶接生的孩子们长大后都叫她“奶奶”或“婆婆”,有些心怀感恩的人家,逢年过节还会给奶奶送些好吃的,她虽然推拒,但脸上灿乐如花。

奶奶的双手能纺出线来。打我记忆起,除了奶奶,再没见到乡村有人会纺线的。奶奶的纺线并非用棉花,而是本地长的一种叫“杜麻”的植物。这种杜麻为草本,胡乱地长在沟渠边上,茎直叶阔杆高,风一吹就被阔叶拉得东扭西歪的。但很坚韧,风一停就恢复了挺立姿态。

杜麻的杆皮就是纺线的材料。将杜麻皮剥下,去了杂质,再进行小心搓揉拼接,就可以纺了。纺线一般在深秋时节,到纺线时,奶奶就会叫我们帮她搬纺线工具。纺线工具是木头做的,乡村水气大,所以没用的时候就收放在楼上干燥的地方,以防避水气腐蚀。

因为奶奶小脚,空手上楼就很不便了,看她登楼梯的时候,感觉很不靠谱,整个人好像是一片刚被鸟儿踩过的枝头上的树叶子似的,一手扶着墙仍颤颤巍巍地左右晃动不定,感觉随时都要从上面飘下来似的,令楼下观者胆颤心惊。

我们很乐意接受奶奶这个差唤,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帮她去搬工具。因为奶奶纺线很好玩很好看,像是一场演出,我们很期待。

奶奶的纺线工场就放在弄堂里,纺线时她得手脚并用,但从未见她慌乱过,每一次纺线得时候,她脸上都荡漾着浅浅的微笑,长大后才读懂她的笑容里,是包含着技艺的自信和劳动的快乐。

纺线时会发出“嗡嗡”的声音,节奏非常舒缓,所以很招引人,左邻右舍和路过的人,忍不住聚拢围观。

奶奶纺出的这种线比较粗,主要用于清代时期缝制衣服和纳鞋底用的。所以现代工业不生产了,但农村还有用,缝补布袋、麻袋、纳布鞋这些粗的东西,没有这种线还不行,现代的线太细了,不牢固,根本经不住拉扯。奶奶纺的线不仅粗些,而且非常坚韧。

她将纺好的线一仔一仔地盘绕好,整整齐齐地放进厨子里。这些线除了我们自家用以外,就是无偿送给登门来要的乡邻们。当乡邻们表示要“意思意思”的时候,奶奶总说,都是地里自个长出来的东西,又没花钱去买,怎么能收钱呢?

奶奶有一手好厨艺,她给我们味蕾安下的感觉,如今成了我们乡愁的一大部分。

她的厨艺是如何练成的,我觉得应该跟她小时候较优渥的家境有关,记得舅公们到我们家的时候,招待特有讲究,不是一般农村人那种随便将就,少不得酒肉。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耳濡目染,见多识广,因此很多一般农村妇女做不出来的菜,她却能。至于为何会屈嫁给一穷二白的爷爷,成了解不开的谜。

一身好厨艺的奶奶一般不出手,我们家平常都是母亲掌勺。家里要是杀猪或者有鸡、鸭、鱼、肉等好菜了,再要不然就是我们这些孙儿辈们回家或有重要客人来了,她才会露一手。无论是大菜荤菜,还是小菜素菜,只要经她一鼓捣,味道总能穿击灵魂,绕肠胃三日。

尤其杀猪时,我们特别高兴,不仅有看杀猪的乐趣,更有吃奶奶煮的杀猪菜的解馋痛快。小时候,家里杀一头猪也是件大事,因此要请四邻八舍来吃饭,名曰“吃猪血”。说是吃猪血,也是要放猪肉的。那年代大家都难得吃一回肉,知道你家要杀猪了,都眼巴巴地盯住呢。要是你家杀了猪不请人家吃一顿,背后会被人骂小气。但请了人家,没做好做到位,一样被人骂小气。若是太大方了也不妥,小猪苗的本都回不来,成了打肿脸充胖子,自己亏损自己担,所以要拿捏好分寸。

我们家杀猪的时候,来的人特别多,大家都是冲着奶奶煮的猪血菜而来的。他们说机会难得,不可错过,错过了得等上一年才能吃得上。

煮杀猪菜时,奶奶和母亲配合非常默契,母亲负责将猪血、槽头肉、小肠、油花、紫背天魁、芋子、芹菜等挑好洗净,然后和奶奶互换位置——她去灶前烧火,奶奶站到锅台边。只见奶奶有条不紊地把这些料依次放入,待到大滚后舀起,分盆端上桌。桌上鼎沸得人声便瞬即换了频道,全变成“咕噜咕噜”的喝汤声了。过了一会,陆续有人打着饱嗝扶着肚皮下桌,边走边捂着肚子说,完了完了,吃太饱了,路都走不动了,今天干不了活。

除了煮杀猪菜,奶奶做的熏兔、熏鸭,煮的红酒蛋、鱼片汤、肉片汤、荠菜汤等,腌的萝卜、酸菜、苦笋等,味道都是一绝。特别是腌菜,不仅味道好,还不容易坏,可以储存得很久,也正是如此,我们家的餐桌总比别人家丰富。

奶奶还会说普通话。老家山区十里不同天,每个乡镇的语言都不一样,进城读书后,我们和老师、同学们交流只得用普通话。父亲、母亲和奶奶很希望老师和同学们能到我们家做客,只要老师和同学们肯到我们家,必是极力盛情招待。但他们苦于不会讲普通话,为了能和我们的老师和同学们交流,奶奶第一个勇敢地学普通话,她从日常的“吃饭”“睡觉”等词语学起,也不怕人家笑她,土话和普通话夹在一起用,加上用手比划,便能有效地沟通。

后来,她到城里帮助带曾孙,天天与城里人打交道,普通话交流基本没问题了。她在人群里,踏着小脚,穿着斜对襟的清代衣服,说着普通话,很有穿越的感觉,许多人夸她好厉害,没读过一天书居然会说普通话。

因为交通不便和工作忙,我们在城里工作后,很少回家。这时,先富起来的人有了轻便摩托车。乡村先富起来的是杀猪的。所以这种轻便摩托车也称作“杀猪车”,车后座放猪肉,杀猪的骑着走村串户,成为乡村的一道风景。

奶奶很羡慕这种摩托车,她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骑上。有了这种车,一来是我可以经常回家,她就可以经常看到我。每个周末的傍晚,奶奶总是站在门口朝村口望,盼着我们的影儿出现。二来骑这种车很轻松,她心疼我骑自行车很累。但那时我的工资才100多块钱,这种车一辆得大1000多块钱,相当于我不吃不喝的一年收入。那时恩格尔系数特别高,每个月的收入仅够吃饱饭,根本不可能有积蓄,买车于我是件遥不可及的大事了。

有一个周末我回家,周日傍晚准备回城的时候,奶奶把我拉进她房间,神秘兮兮地打开柜子门,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元、二元、五元、十元的都有,合起来有200多块钱的样子,她塞给我,让我去买车。我赶紧把钱推回去,这点钱她存了好久了,我哪敢要。我说,我会努力省钱,一定会买辆摩托车。可惜,我还没能兑现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八十多岁了,不仅脸上皱纹少、没一块老人斑,头发还乌黑发亮,牙口也好。皮肤好是她喜欢吃肥肉,肥肉的油脂养颜,头发乌黑是用茶籽饼洗头,茶籽饼是榨茶油剩下的残渣,她当作宝贝来利用,这些习惯一直坚持不变。按理她的身体状态活到100岁都没问题,她的突然去世是受母亲意外离世打击。

有一年夏天,奶奶做了一件很激烈的事。

分产到户后不久,城镇里小贩们也活跃于乡村了,他们开始贩卖粮食,但仅限于肩挑。乡村有些人能接受这种变化,有些人则视之为投机取巧的异类,另眼视之。对于他们的身份,社会上各种传言都有,甚至有的人说是对岸派来的特务,人多的时候贩粮,人少的时候寻机谋财害命或者搞破坏,因离对岸很近,常有空飘传单,贬我褒他,关系紧张,人们又口口相传,很多人都将流言信以为真。

一天中午,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直通通地照在大地上,路上的沙石明晃晃地闪着光,如同无数个太阳撒落在地同时发着光和热似的。两个40来岁的粮贩子头顶大斗笠、肩横搭扁担,弓着腰游进我们这座房,邻居们没粮可卖,他们俩穿过弄堂就到我们家了,那时父亲还没收工回家。奶奶和母亲商定卖米,贴补家用。

米缸里的米很快就装进粮贩子的袋子里了,在准备过秤时,父亲回家了,他说米不能卖,因为他路上刚答应借米给村里一家困难户,还没来得及告知家里,这些米卖了就无米可借了。大家认为救人急难比贴补家用重要,就陪着笑脸跟两个粮贩子说对不起,他们俩很不甘愿地将米倒回米缸,悻悻而去。

这时邻居们围过来,说,糟了,这两个人是特务,袋子里藏有毒药,米不能吃了,得倒掉。我们将信将疑,邻居们又七嘴八舌地说,某时某地发生过类似事情,他们家亲戚亲眼所见,搞得家破人亡,千万不要大意。说得有鼻子有眼,弄得我们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倒粮食怎么可以。粒粒皆辛苦,怎么说倒掉就倒掉呢?

奶奶说,拿点去喂鸡试试,鸡吃了没事就没事。

鸡如同过年似的,突然从天而降来一把白花花的大米,争相抢食,吃光了还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的手。

邻居们又说了,鸡、鸭、狗、猪这些畜生不怕这种毒药,只有人怕。

奶奶听得有些紧张了,倒掉不仅舍不得,且又要失信于人。怎么办?

奶奶想了想,跟母亲说,煮碗稀饭先给她吃,反正她这个年纪了,死了也没啥!

母亲当然不肯去煮稀饭。下午,奶奶趁父亲、母亲去干活了,抓一把米煮了碗稀饭,毅然决然地倒进肚子。此时,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一丝风也没有,后门沟里的鸡、鸭都躲进窑洞里了。奶奶一碗稀饭下肚后,立即全身大汗淋漓。然后她中毒般神情呆呆地坐在廊边的石板上。半个小时过去,没事。一个小时过去,没倒。一个下午过去,没反应。奶奶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这些害人的话。

连着好几天,邻居们都不好意思过来串门了。

1998年,对于我们家是个刻骨铭心的年份。这一年,我们家生活水平达到了新高度,花了3000多块钱装上了程控电话,实现每日城乡线上沟通,期冀着下一步装备摩托车。

哪知福祸相依,悲离之祸如幽灵般闯进我们家。深秋,母亲进城横遭交通事故突然离世,我们一家人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不幸事实。奶奶终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骂苍天无眼,死的为什么不是她,留着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用,怎么不会换她去死。脸面也常常没洗,整个人就像突然间被抽了空气的气球似的,迅速地干瘪了下去。

在如此的凄风苦雨熬过了两年后,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邻居的电话,说我奶奶被救护车拉到县医院去了。我即赶往县医院急诊科,哥哥嫂嫂等亲人已先到了。

午后,父亲和叔叔去田里干活了。邻居家有人生病,要熬草药吃。母亲在世时常去挖草药,邻居家有个头疼脑热的,经常到我们家拿。母亲去世后家里还存了不少草药,为防潮,草药都放在楼上的陶罐里。

邻居差他们家5岁的孙子找奶奶要草药,奶奶立即踮着小脚费劲地朝楼上攀去,当掏出罐子里的草药时,奶奶睹物思人,愈发伤感,不禁泪雨滂沱,身心俱至疲。但想到人家还等着用药治病痛,又不敢停留歇息,扶着墙艰难地朝门外移去,到了楼梯,一手扶墙,一手紧紧地攥着草药,向楼下慢慢挪去。上楼难,下楼更难。奶奶感觉膝盖突然一软,头朝下往地上栽去。

在楼梯下等的小男孩吓得嗷嗷大哭,惊动了邻居们,他们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

此时奶奶的瞳孔已经放大了,医生说脑内大出血,没希望了。但还有一口气,农村人很忌讳死在他乡,那样会变成孤魂野鬼。气断在外面,就是死他乡了,按照民俗不能进家门。我们央求医生,趁奶奶还有一口气在,赶紧让我们拉回老家,医生尊重事实和民俗,同意让救护车赶紧往回拉。我紧紧地抱着奶奶,她的神情好像睡着了似的,非常安详平静,我边哭边叫奶奶,一定要坚持住,我带她回家了。可她一丝声音都没有回应我。

抱到她床上,奶奶好像知道到家了似的,气息才像油灯燃到最后那样,跳动几下,又慢慢地暗下去,最终停止。从此,我年年在中秋夜的月光里找奶奶。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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