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唐传》第二章(八)
宪宗慷慨陈词已毕,正准备罢朝回宫,又有一人叫道:“臣白居易有本上奏!”宪宗停下脚步,问道:“白卿有何事上书?”
这年四十岁的白居易,已是头发全白了[1],他高声说道:“前日,武相被刺,裴中丞被伤,此事实为朝廷之耻。臣诸皇上下旨,各州军[2]用命急捕刺杀武相的贼人,以肃法纪!”
殿中一阵“嗡嗡”声,陈弘志微微摇了摇头,宪宗本来青白色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怒目看着白居易。张弘靖诸人也都是恶狠狠地看着他,一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了他身上。但如果眼光是刀,那白居易现在已经是万刀穿身成蜂窝了。白居易毫不退缩,朗声又一次说道:“臣请急捕国贼!”
宪宗像是要快爆炸一样,急捕国贼,朕不知道啊!朕比你心急啊!连讨伐三镇的事都要朕这样才能压下去。武元衡一口主战,与张弘靖、李逢吉他们能是一路吗?朕已经由内廷下令都查了,朕还让陈弘志上太白求援了,但不该由你在延英殿中提出来啊!这不是不给朕台阶吗?
宪宗硬生生压住的澎湃之情,猛地一甩衣袖,朝内殿走去,陈弘志赶紧跟上。梁守谦尖锐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皇上退朝,余事由宰臣议定!”
白居易愣愣看着宪宗出了延英殿,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宪宗连看也不看他的上书就走了。李逢吉冷笑看着走了过来,他感到自己像是坊市中那些等待被杀的鸡鸭。
张弘靖走向了白居易,韦贯之也跟了过去。钱徽、萧俛等人纷纷跟在后面,左边京兆府的官员[3]也围了过来。
李逢吉向着白居易一揖,敛起冷笑,更是面如寒霜。他明知故问道:“在下冒昧,不知白君身居何职?”白居易挺起头回道:“在下位居左赞善大夫。”李逢吉正哼哼中,王涯走了过来,五官挤得更拢了:“一个东宫的属官[4],凭什么上书说要皇上捕人?这不是越厨代庖吗?”萧俛平时诗名不如白居易,此时也凑了过来,:“上书天子,为武相国复仇,这恐怕该是御史的职责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中,白居易的心里澎湃冷却,这里是延英殿,但延的是什么英?这堂堂的大唐朝廷,难道真的被群小的把持了吗?他感到一阵眩晕。眩晕中,他只觉得很多人在说,却听不清。
等他神智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张弘靖站在丹陛的第一级上,正用他舒朗的神态讲话,望去仿佛神仙。
“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职居春宫,不思竭力佐证太子,僭言越行。于御史之前上书妄论国事,其行不正,平章商议,当放为外官,使此等小人不近储君之侧。现今江州刺史位缺,除你去江州好生反思,众位可有何异议?”
王涯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李逢吉看到,把眼光转向王涯。“王学士,有何高见哪?”王涯先朝张弘靖和韦贯之作了一个长揖,再向殿中诸人揖了一揖。“王某才疏学浅,幸得今上错爱,本来也十分过意不去,张相让白大夫去江州原也极好,只不过白大夫平时据说行为乖张,听闻他颇有损孝道。圣朝以孝定天下,白大人若去江州做司牧,这好像不大合意,有违圣上的教诲吧!”
白居易一听,耳中“嗡”的一声。韦贯之沉吟着问道:“王学士,白大夫听说素以孝闻,你怎么可以说他有违孝道呢?鄙人倒要洗耳恭听。”王涯干咳了几声,谄笑了一下说道:“四年前,白大夫遭遇丁忧,我等同僚也略有耳闻。传说白太夫人乃是在院中赏花,不慎跌入井中而亡。”看着白居易渐渐粗重的呼吸,王涯又说:“此事知者颇多,在下在此说了出来,白大夫想必而已不会见怪,只是我辈既然入朝为圣上分忧,品行那是最重要的。平常亡人,父母亡之后,必是或保存遗物,以寄哀思。或见物睹人,以怀悲情。可是,我们这白大夫。”他突然间袍袖一拂,戟指白居易:“白大夫他竟然对高堂之死毫无情思,还专写些花林之类的诗。各位同僚,王某固不才,但请诸位评论,如此不孝之人,能为一州之父母官吗?”
白居易已经近乎瘫坐在地上,泪水流了下来他也不知道。四年前的事又历历在目。“乐天,你回来了。母亲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弟弟,我平时喜欢看花,我死之后,你在我灵前多放几盆花吧!”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一丛神色花,十户中人赋!”
他全身冰冷。原来,这些诗句都成了罪状!
王涯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张相宽怀,廷议任你为江州司马,明日我们就奏明圣上!”
[1]据本传,白居易读书十分刻苦,读得口都生出了疮,手都磨出了茧,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2]州军,唐时一般连用,州中一般都是有士兵,故称州军。
[3]上朝时,京兆的官员在左边,中书的官员在右边。
[4]唐高宗龙朔二年(662),置左右赞善大夫,左代中允,右代中舍人。咸亨元年(670)十二月,中允、中舍人均复原称。睿宗景云二年(711),另增左右赞善大夫各五人,分属左右春坊,秩正五品上,掌传令、讽谏、赞礼仪、教授诸郡王(指太子之子)经籍。属于太子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