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唐传》第二章(七)

那白衣老人见他连挡两剑,心下不禁一愣。本想以司命掌结果了这年轻人,但不禁略有佩眼。好倔强的年轻人!身上的白袍已经被血浸透,身上全是被各种兵刃划开的口子。这削瘦的身体里,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不,这不可能!老人又一次想起了工布,那流纹在观中仅余的几盏灯的照耀下,更显得如流水般飘忽不定。“当!”又是一声,接着“当…”“当…”

柳浥雨已经抬不起手臂了,他颤颤地握着剑。现在,他左臂的虎口已经裂了了两寸长的口子,上臂早已血流淋漓,只有“不能死”的念头支撑着他。那柄断剑几手已经被鲜血渗透了。

感到又是一剑,他无力地举起了剑。这次并没有“当”的一声,他感觉什么飞了出去,但觉得手中的那柄断剑应该还在。四周响起了“哦…”“啊…”之声,他真的没有力气再举剑了。我要死了,他想。

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一个人抱住了他,他的身子被剧烈地摇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急切的问道:“你姓杨?姓柳?”

他用尽全力睁开了眼,那老人正抱着他,眼中居然已经有了泪水。他倔强地想说:“姓柳”,但发出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他已经睁不住眼了。四周在他眼中慢慢变暗,渐至一片黑色,抱着他的老人好像已在放声大哭。接着周围响起一片嘈杂之声,好像有人在命令救他的师兄们。但他真的睁不开眼了,也已经渐渐听不清了,他感到他回到了小时候,就像练完一天功后在他师父怀中沉睡去一样。

在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感到两滴滚烫的水珠滴在脸上。那应该是眼泪吧,他想。随即不省人事。


元和十年六月十日,辰时正刻。夏日的骄阳仍然早早升起,照遍了长安城中的大小坊里。静安坊前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曲池边杨柳树上的知了耐不住热气袭来,已经开始嘶鸣。延熙门前,依旧人流如虹,熙熙攘攘。这个夏日,就像往常一样,闷热而平常。

延英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宪宗正襟危坐,前面放着一大叠奏折,百官在殿中衣冠肃静,静阙无声。偶尔只有微风掠过大明宫的屋檐,铜铃在复口中发出轻轻的叮铃声。

这是武元衡被刺后,宪宗的第一次朝会。众人看到宪宗通红的眼睛,已知道宪宗心情很不好。张弘靖在一边暗想,宪宗是不是前一晚都在祭英武元衡。宰臣被杀,御史被伤,偏偏蔡州行营的败报又在这个时候送到,又是难捱的一天。

宪宗已经在御床前坐了许久,陈弘志站在他身边,突然浑身一阵战栗。他太熟悉宪宗了,宪宗一直是个豪爽的人,这样沉默,不是他的性格。他抬头看了看,站在群臣首位的是张弘靖和尚书右丞韦贯之[1]。现在武元衡已死,裴度伤重在家不能上朝,张弘靖和韦贯之两人都是同中书门下平常事,同此坐在排前[2]。

内廷的李逢吉和王涯[3]相互对视了一眼,像是在暗下打了一个招呼。李逢吉长得很是清秀,可以说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胡须很长,梳理的很整洁。不像很多高官,李逢吉不喜欢带身上的饰物,连御赐的紫金鱼袋都不挂,只是在腰间挂了很小的一块玉佩。他才思俊丽,能文工诗,却是十分刻薄,狡猾阴冷[4]。他与裴度、武元衡均不和,此次二人出事,他虽脸上装出十分忧愁之容,但内心未不必开怀不已。

王涯则是宪宗最喜欢的笔杆,他写文章温文尔雅,用词华丽,宪宗的诏书,诰书大都出自他手[5]。不像李逢吉、王涯长相有点滑稽。眉毛、眼睛都笼在一块,天庭却出奇的高,远远看去像个猴子。他是太原王氏居人,门第十分高贵。他知制诰多年,宪宗对他也十分信任,特地赐他光第里的宫府,方便他进宫承诏[6]。

陈弘志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武元衡被刺,大家居然都不发一言。虽然脸上都挂着一那悲戚的神色,但心底里有有几人是为武、裴二人哀叹的呢?张弘靖和武元衡颇为密切,怕是有几分真心;韦贯之就难说了。李逢吉肯定不是,王涯也不是。满殿的大臣或人人自危,或外结方镇,他突然想到杜黄裳。杜黄裳若在,国事或许不至如此吧?

这时,他身边梁守谦尖锐的语音响起:“蔡州行营唐邓节度使高寓霞新败,各位有何奏请?”

延英殿中立刻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戚戚私语声,宪宗似在闭目养神,但双手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关节都有点发白了,陈弘志更加感到担心,御座另一边的刘弘规,王守澄二人这时也看到了,刹那间三人目光一碰,随即垂下头去。

轻语声慢慢平静了下来,张弘靖站了出来。此时他是首辅,于是第一个开口说道:“诸位同僚,皇上今日亲自临朝,为的就是讨论军国大事,请大家畅所欲言,各陈列敞。”说完,扫视了殿中一眼,退回座中。

一时满殿无语,宪宗也不催促,只是闭着眼睛。这时,右边的班列中走出了一个身穿红袍的中年人,陈弘志一看,是翰林学士钱徽。钱徽走到正中,禀到:“臣钱徽愿抛砖引玉,为皇上稍析形势。”

宪宗猛地挣开了眼,点了点头,今天让内廷的翰林也参与廷议,他也是下了很大决心。

钱徽用清朗的语言说道:“臣以为,这次武相被害,乃是朝廷进逼过度所制。别的读不说,贼遗纸于金吾及府县曰:毋急捕我,我先杀汝。[7]武相本意是削平淮西,但是淮西也是王土,何不能以王道而视之?一定要动用兵戈,这岂不是违了天下之道?臣以为,这是天谴。圣上厚葬武相,便也是了。讨伐淮西之事,还请下诏罢兵为是。”

宪宗的脸好像白了一点,但他只是挥了挥手,钱徽躬身道谢后,退入了来列。随即翰林学士萧俛也走了出来说道:“神策将军王士则是先帝女婿,又是王承宗叔父,上书太后告王承宗不臣。京兆尹裴武、监察御史陈中师等又在京城急搜,现在既然已经审定是成德所为,那就削去王承宗的官爵便是,何必一定要讨伐淮西呢?请圣上三思。”

宪宗的脸更白了,指节交错在一起。陈弘志心里越发紧张,今日的廷议看来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那天当他回到宫中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人是宪宗,宪宗近乎疯狂的捏着他的肩,颤声告诉他,一定要讨伐王承宗、李师道和吴元济三镇时,他突然觉得宪宗真的是疯了。向三镇用兵,根本就不现实。当宪宗终于想起陈弘志的使命时,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压制住那不可停下的颤抖,把三天的经历默然的隐在心中,结结巴巴在回答了那个极度恐怖的人教给他的故事后,他虚脱了,当着宪宗的面瘫倒在地上。宪宗还以为他太累了,有那么一刻,他想拉住宪宗,告诉他这三天发生的一切,但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皇上已经不再是你熟悉的皇上了”。今天他感到,必然会有大事发生。

接着又有人不断地说,朝廷应该及早罢兵,现在武元衡也死了,裴度也伤了,还是对三镇赦罪为止,如此几近一个时辰。

陈弘志看着宪宗,宪宗脸已经白得发青,这和他平时红润的脸色断若两人。宪宗好像在浑身颤抖,他突然站了起来,“刷”声一片,群臣都跪了下去,只有张弘靖、韦贯之两人尚站着。

宪宗迈出了一步,是下了御床,又走下了丹陛,他走到殿中,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道:“武卿的血是白流了?”

李逢吉和王涯对望了一眼,正想说话,宪宗又说道:“自古朝廷有难,忠臣当之。武卿被人杀害,岂不是因为忠心朝廷之故?若是他也顺水推舟,不是一意力主讨伐,会有此事?你们读自己扪心自问,这样还不要讨伐淮西,到底是怎么样才能讨伐?许孟容亲自来哭着见过我,他也去过政事堂见过你们这些中书省的官长,他说的什么,难道你们这些宰相都不知道吗[8]?”

“今高寓霞固然是败于淮西,然则这天下,就由着他淮西横行跋扈了?”宪宗一边扫过廷臣们的头顶,一边说道:“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若帝王之兵不合败,则自古何难于用兵,累圣不应留此凶贼。今但论此兵合用与否,及朝廷制置当否,卿等惟须要害处置。策,将帅有不可者,去之勿疑;兵力有不足者,速与应接。何可以一将不利,便沮成计?”[9]他一步踱步一边说,语速也越来越快。“天地之化,由肃杀而成岁功;帝王之道,以威武而辅文德。除害正刑,国有彝典。吴元济逆绝人理,反易天常,不居父丧,擅领军事,荧惑一方之人,迫胁三军之众。掩袭舞阳,伤残吏卒;焚烧叶县,骚扰闾阎,恣行寇攘,无所畏忌[10]。朕岂能不伐罪吊人,可定蔡州?如若不然,天道何在?宪章何存?”

“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且朝廷业已讨之,两河藩镇跋扈者,将视此为高下,不可中止。方才有人说罢了裴度之官,淮西便可平定,这是大谬!若罢度官,是奸计得行,朝纲何以振举?吾用度一人,足以破此二贼矣!”

“今日退朝后,王涯草拟制诏:力讨三镇,为朝廷平天下!”宪宗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坚定语气结束了这次说话。

众人面向相虚,宪宗不论是为了什么,用兵的决心是不会更改了,主和之人占了殿中诸人的一大半,这时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

[1]《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元和九年)十二月,戊辰,以尚书右丞韦贯之同平章事。

[2]唐时上朝,宰相依例给予座位。

[3]元和十年六月,李逢吉和王涯都是翰林学士,理论上不属于宰相属下南衙,而属于内廷官员。其中,按本传,王涯元和十年,转工部侍郎、知制诰,加通议大夫、清源县开国男,学士如故。

[4]《旧唐书》传:……李逢吉性忌刻,险谲多端。及得位,务偿好恶。裴度讨淮西,逢吉虑成功,密图沮止,趣和议者请罢诸道兵。

[5]《旧唐书》:……永贞、元和间诏令,多出之(王涯)。

[6]本传:……(宪宗)数访逮,以私居远,或召不时至,诏假光宅里官第,诸学士莫敢望。

[7]《资治通鉴》卷二三九

[8]《资治通鉴》:……兵部侍郎许孟容见上言:“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而盗不获者,此朝廷之辱也!”因涕泣。又诣中书挥涕言:“请奏起裴中丞为相,大索贼党,穷其奸源。”

[9]《新唐书》裴度传

[10]部分引自《全唐文》,李纯《讨吴元济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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