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孙笑笑是我同在志愿者队伍里的小姑娘,因为疫*情原因,她回不了大学课堂,于是学校开设网课。
小姑娘特别可爱,仿佛我大学时那个可爱的初恋。因为涉世未深,因为总对世人报以最大的善意和真诚,笑笑成了志愿者队伍里,最讨人喜欢的开心果。
今天,笑笑发朋友圈吐槽选不上选修课,我们看到都笑了,纷纷劝她不要生气,学个篮球多好呀,将来找个爱打篮球的帅哥男朋友,你就和他有话题聊,感情才能稳固啊!她不住地掉头称是。
这么一劝,她立刻开心起来,她信誓旦旦地说:“哥哥们放心,我一定要把我们学校最帅的男人带回家,你们等着!”我们听完哈哈大笑。
1.
孙笑笑的选课,让我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仿佛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令我肃然起敬的男子。
他喜欢穿着中山装,戴着黑眼镜,头发根根直竖,腋下夹着他自己出版的那本《中美关系文化与历史研究》,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翻开书。他说话总是时而英文,时而中文。更多时候,上半节课全程英文,下半节课全程中文。
选他课的学生,有很多英语学渣,都听不懂他的外语。因为大多数学生是非英语专业,虽然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可就是不想走,因为都要等着听他的下半堂中文课。
这个人就是中国北方理工大学鼎鼎大名的唐老师——唐中华。那个时候,网络还没有如今这么发达,更没有网红老师一说。选课好比大海捞针一样,选到真金白银和货真价实的课,其实并不多。
2.
在理工大学,向来理工科才是老大,文学院、外语学院还有经管学院等等,都是小众。
我们专业——石油与天然气,更是学校数一数二的优势一级专业。对于选修课,我们根本不怎么关心,选什么学习内容,只要凑够了学分就算完事。
每个同学,都是各自选自己的选修课,从没有两个同学会商量着报同一个老师的课。除非两个人是恋人,阿呆和灵灵因为是一对恋人,所以他俩报同一堂非专业课,那也是人之常情。
选课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外语学院还有这么一个宝藏老师——唐中华。我们只是凭着直觉,更多地关注课程名称本身,看它是不是我们所感兴趣的。
3.
第一天上选修课,我们兴奋极了。尽管对外语老师唐中华一点不了解,但是我们对课程题目本身,就已经足够感兴趣了。
这一门课程叫《中美关系与国际政治经济学》,题目很大,足够唐老师发挥他的优势。
等我们悠哉悠哉走到教室的时候,简直彻底震惊了,人山人海,我们新人都找不到座位呀!过道里全是人,窗户旁也站着好多学生。
我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搞不清楚状况,心想,我难道是来到了演唱会现场吗?我真想转身离开,可以学校已经通知,每个选修老师,第一课都会抽空点名,第一课不来的人,直接通不过。
学校这一招太狠了,没人敢离开,除非直接放弃学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直接放弃的,起码我看到的面孔,全部都是容光焕发,一脸希冀。
这时候,我心想,第一节课我忍了,第二节课我早上五点来占座。我就不信了,平时大课都没人,这种选修课竟然连个座位都抢不到。太丢黄家脸了!
4.
阿佘是我们班的班长,作为土生土长的首都天京人,一口京话说得不能再好了。阿佘是蒙古族人,据他自己吹牛,他是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后代。
但是,八百余年过去了,当年的黄金家族还有多少存留,没法一一统计。蒙古族在明朝颇受打击,许多蒙古人改了汉姓,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草原,把自己蒙古族的风俗习惯,全部弃用。
直到三百年后,满族崛起于白山黑水,蒙古族追随于满人南征北战,许多汉化的蒙古人又把自己的民族成分还原,从此追随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直到统一天下。
又三百年,到了阿佘这一代,汉人崛起于民国,满族蒙古族被迫又一次改回汉姓,经过几百年的汉化,满族人皆已忘记了自己的语言。倒是蒙族在蒙古草原,仍然分布了大批蒙语老百姓。
至今内蒙古许多地区,都是蒙语和汉语通行全境,满族的语言早已经消失在白山黑水之间。
阿佘是土生土长的天京人,一句蒙语不会讲,虽然姥姥还在内蒙,奈何每次也就回内蒙不过几天时间,丝毫没有一点点草原人的粗狂与廖阔。
我第一次见阿佘,只感觉这人面善好相处,和汉族人没有一点区别。有一次填表,我偷瞄了一眼他的民族成分,他竟然填写的是蒙古族,令我大吃一惊。
我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他大惊小怪道:“阿佘,没想到你竟然是蒙古大汉!”他尴尬一笑道:“我从小生活在首都,根本不会一句蒙语,还不是因为少族能够加分呀,我妈可是正宗的汉族人。”
后来,我终于体会到阿佘极强的组织和领导能力,口才也是一流,哪怕打游戏,他也是全班打得最好的。
徐大鹏代理班长半年后,大家对其都不满意,班主任只好组织一次班长竞选活动,阿佘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全班学生无不被他的个人魅力所折服。
最后,阿佘当然以全票当选为新一任班长,此后一直带领我们班,冲锋陷阵,在各种活动中获得优秀成绩。我们班年年被评为全校最优秀班级体。这些都和阿佘的领导能力有很大关系。
我们在大二开始选修课,全校那么多选修课程,想要选在同一课堂上,其实也颇不容易的。我怎么也没想到,阿佘竟然也选择了唐中华老师的“中美关系与国际政治经济学”这样一门课程。
5.
选修第一课上,唐老师还是颇能体谅英语学渣们的,基本上都是英语和汉语轮流着说。他从古希腊讲到黑格尔和笛卡尔,一直到近现代的梭罗罗素等等,又从孔孟老庄,一直讲到佛教里鸠摩罗什、玄奘、真谛和法显等高僧大德,他从秦汉一直讲到明清民国,从欧洲英法联军,讲到中国百年屈辱的历史,他越讲越兴奋,我们越听越是无法自拔。
所有人,再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座位,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就站在窗台边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虽然我来晚了,但是我因为是选修学生之一,能够被安排到教室里面,据说教室外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学生,有的是研究生,有的博士生,乃至还有的是教授和副校长。我不认识校长,但我被唐老师的魅力深深折服。
我心想,下次上课我哪怕头一天晚上占座,我也要坐在最前排。我们被唐老师情绪感染着,时而流下感动的热泪,时而义愤填膺,恨不得血染沙场。
临近下课时,老师把阿佘喊上讲台,让他统计有多少人买他的那本《中美关系文化与历史研究》,我大吃一惊,阿佘这小子,竟然不声不响也选了唐老师的课,并且当了唐老师的小跟班。
后来,阿佘跟我说,他爷爷和唐老师的爸爸是校友,皆是西南联大毕业的。我听完吓一跳,原来他们背景这么大啊!
阿佘喊唐老师叫“唐叔”,这是我们所有人都羡慕不来的。唐老师只是让阿佘统计买书的数量,最后发现四百人的大教室,他卖了一千余本书。我真是服了唐老师的个人魅力了。
唐老师从来不要求学生非要买他的那本专著,他说也可以借得到,许多上一届的师哥师姐都有买过他的书。
唐老师从不要求学生买书,学生拼了老命也要抢到书,唐老师不以出书挣钱,竟然厚厚的500页的论文专著,他只卖十多块钱,这和如今的于*丹之流,可谓天壤之别。
至今唐老师那本《中美关系文化与历史研究》,它仍然安静地躺在我的老家书柜里,我从来不敢拿出来晒,我怕搞丢了。
因此,我把书的内容全部手抄一遍,带在身上。因为离开学校就成了孤本,再也没地方买到唐老师的书了。
6.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毕业十余年,我再也没去过中国北方理工大学,只是听说唐老师退休了,又听说学校扩招了,又听说学校搬迁了,正如我的中学——土城二中,也是几经搬迁,越发生机勃勃。
如今的中国北方理工大学,已经成为北方地区数一数二的理工科类综合性大学。自从大二开始,我就开始追随唐老师学习英语,一直断断续续,学得艰难又苦涩,但是,我从没有放弃过。
唐老师给我介绍张振玉的《翻译论》,给我介绍中外翻译名家,特别是许渊冲先生的著作,几乎每一本,他都要推荐给我。
我虽不是唐老师的正宗弟子,却也是他老人家期许的学生之一。唐老师知道我学习缓慢,脑袋比别人总是慢半拍。阿佘每次半年学完的东西,唐老师给我留足一年时间。
后来,阿佘留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回国后一直留在唐老师身边。而我这个废物弟子,从来都不敢回母校,不敢给老师打电话报告平安。
阿佘跟我说:“你小子面皮薄,唐叔早就知道,你不可能主动跟他联系,所以每次我去看望唐老师,他都问起你,问你怎么样?问你又读什么书,问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帮忙!”
听完阿佘的话,我总是低头不语,实际上心头一片温暖。我虽然是他最不成才的弟子,但是,他一直记挂着我。也只有我打脸充胖子,不愿意回校看望他。
阿佘转述说:“明明,其实你大可不比自卑,也不必认为自己总是不如人。唐叔一直在家里等着你,等你去看他!他说,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大好事,只要不忘初心,永不放弃,终归会有大器晚成的那一天,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唯一的一次,我和阿佘在南京聚会,我们抱头痛哭,他竟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老爸了。而我仍然孑然一身,四海漂泊。阿佘已经做了北方理工大学的纪*委*副*书*记,这也是他多年的努力成果,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又过两年,我听说唐老师卧病在床,仍然在念叨着他的那些学子们。阿佘跟我说,其中念叨你最多,我听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是他最不靠谱的弟子,如今仍然没敢打电话给他道一声问安:“老师,谢谢您!老师,没有您,我不会从抑郁中走出泥潭,获得新生。老师,我把您的著作抄誊在笔记本上,一遍一遍阅读,一遍一遍体会,这才终于挺过了最难熬的那段岁月。”
“唐老师,我如今孤身一人,游荡在祖国的边疆,阅读的仍然是您的华章。”
“唐老师,我真是您最不孝的弟子呀!我简直愧为您的弟子啊!”
此时,西北的狂风乍起,将迪兰市的天空染得灰黄。秋风萧瑟起,唐师病卧床,我想起了远在万里之遥的唐师,他孜孜不倦,一生以育人为己任,培育了无数北方理工学子,让北方理工之名,扬名塞北江南。
中国北方理工大学,如今隐隐有种执牛耳的态势,因为理工科背景,却有博大的人文情怀,它的优势,立刻就被时代凸显出来。
在我看来,我虽以理工学子为傲,更以唐老师的弟子为骄,理工也以唐老师为荣幸。当然,我人卑言轻,是唯一一个给理工抹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给唐师抹黑的人,故此,我一直不敢回母校。
最后,我希望手机屏幕前的您,不要向我这种不孝子弟学习呀,你们都应该向我的老班长阿佘这种骄傲学习才对。
7.
最近,我没好意思询问阿佘,但阿佘还是和我说了,唐老师身体已经恢复了,已经正常下地走路,偶尔还是会,回到他熟悉的校园里溜达。说到这里,阿佘又卖关子,不和我说了。
所以,我只知道唐老师病好了,不知道有没有返聘回到老母校继续带学生。有一次,我在成都地铁,遇到一个81岁的老爷爷,他乐呵呵给我讲他的工作历史,原来是川大的老教授,如今返聘回到川大继续教书。
老人容光焕发又激情满满的神态,立刻让我想起了唐老师,想起来他上半节课全英文,下半节课全中文,这种有趣的教学方式,想起了他辛勤培育一辈子的教育事业。
在那个菊花遍地的金秋岁月,唐老师一袭中山装,头发根根埕亮又直爽,他举着话筒,大声给我们讲着中美国际形势,讲阿富汗,讲伊拉克,讲伊朗,讲以色列等等。
我明明都听不懂,一直到他换了中文,我却装作自己已经听懂了的样子。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想必应该有不少。
我一直努力到念完博士,我才跟得上唐老师的英文原声,并且我还是有许多英语的幽默与笑话,抓不住重点,这和我对欧美文学读得少有关。
和我兴趣爱好不一样,阿佘就很喜欢阅读英美原文的经典小说,如莎士比亚、培根、梭罗、罗素、马克吐温等等名家。
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没有把唐老师推荐的英文原著,都好好研读明白,我总是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
可是,我就是我,一个执拗又可笑的我,兜兜一圈,闯关东,下江南,落中原,取经西天,常常深夜买醉,醒不眠。
唐老师却也不嫌弃我,哪怕万里悲秋常作客,哪怕车祸断三肢,差点入了鬼门关,他亦对我深怀期望和信任。互不打扰,却又对我了如指掌。
临近篇章的末尾,我只是真心祝福大家。愿大家都有名师指导,愿大家不负期望,不忘初心,愿大家遇挫折,都能越挫越勇;愿大家攻坚克难,不畏牺牲;愿大家幸福快乐,家国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