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哇乎
第十章:初秋、斜阳和他
白瓷砖上反射的吊灯耀得晃眼,玻璃门外人群熙攘,耳边一首少女的祈祷已经叮咚作响了三遍。
这家咖啡店这么喜欢这首曲子吗?清淡的花香静谧流淌,身着白色衣裳的小姑娘笑得并不真切:
“小美女,您想好需要什么了吗?”
舒澈失神地笑笑,又浏览了一遍菜单。十分钟前她对服务生说要等一下,她还没想好。现在如果再说一遍,人家肯定以为她是来找茬的。
虽然她的确没想好----没想好傅嘉林喜欢喝什么。
她随意地指着“推荐”中一杯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深秋新品:“要这个。”
小姑娘松口气似的在屏幕上飞速敲点,流程化地询问:“一杯吗?带走还是在这里喝?”
舒澈嘴角可疑地翘起:“两杯,带走。”
大概是她不太正常的语气,店员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舒澈面不改色地朝她笑笑,表示她并没有心怀什么鬼胎。
脑子早已飘到不相干的地方。如果傅嘉林不爱喝,她就拿出最善于表现的惊讶说,不好喝吗?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欸,我就是看推荐点的。
她又想起蔡天宇课间来找她,欲言又止磕磕巴巴地说:“虽然我这个弟弟长大后一直没什么情绪起伏,我也不大了解他。但是我就觉得吧……觉得这样的事情多多少少吧……会在人心里留个阴影啥的……”
舒澈狐疑地眯起眼睛:“那你快去安慰他呀。”
蔡天宇急了:“我当然会安慰,我这不是让你和我一起安慰吗!你不是和他住一个小区吗?你们私底下就没什么交流啥的?”
“可惜了,一点都没有。”
蔡天宇一副嫌弃她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我那天看你们一起回家,还以为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暗流……我早该知道的……你就是一个肤浅的女人……”
舒澈气结,半晌道:“祝你早日遇到命中注定的非洲女孩。”
蔡天宇疑惑不解地歪头:“为什么?”
舒澈笑得恶毒:“这样就不肤浅了。”
蔡天宇张牙舞爪地要发飙,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假模假样地抹起眼角:“我要告诉小华华,你欺负我!”
说归说,舒澈却不自觉放在了心上。如何安慰一个男生?安慰一个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的男生?安慰一个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且不太好接近的男生?
舒澈不停地加着定语,觉得这件事情着实有难度。恰好此时后桌和别人聊得正欢:“我这个人超级好哄,几杯奶茶就完美复原了!”
奶茶。舒澈一挑眉。三秒后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傅嘉林和奶茶相提并论。三个小时后,她出现在了咖啡店,觉得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区中央有一个景色优美的红亭,是舒澈和傅嘉林回家的必经之路。这里树木繁秀,花草芬美,背靠圆形人造湖。唯一不好的是,夏凉冬更凉。不久前这里还是老头老太的避暑胜地,入了秋之后,他们便像候鸟一般搬到更加温暖的活动室里。舒澈仔细瞧了一番,石桌石凳还算干净,只是枯叶满地残喘,平添萧瑟。
斜阳仍暖,舒澈歪着脖子坐在石凳上,让阳光均匀地晒着后颈。石桌上是两杯热奶茶,一杯静放,还有一杯被舒澈贴在手心里。其实不冷,可她仍然喜欢靠近有温度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蔡天宇送的匿名信起了作用,辅导员在放学后悄悄将李紫婷叫了出去。只是,傅嘉林察觉后,亦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她在等,等傅嘉林。真是一件没有章法的事,她想。就像小学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和领座的一个女生玩,但她总会被老师留到很晚。有时走在放学路上,舒澈会突然特别想和那个女生讲新编的故事,于是她就跑回教学楼,坐在台阶门口等。有时等到父母快回家的时候,她只好垂头丧气地跑回家,有时候好不容易等到她,舒澈就会一脸兴奋地缠上去。
有一次经过一个学生家长,问她在等谁。她说在等xxx,那个家长说,哦,你们约好了一起回家吗?她说没有,xxx不知道她在等。那个家长很惊讶,说,那你就一直等啊?年幼的舒澈笑得灿烂,说,总会等到的。
总会等到的。嘿,真傻。舒澈看着棕色的奶茶杯,杯套上画着咖啡店的名字。现在想来,那个邻座女生对她并没有多热切,有时候看到她缠上去,甚至会隐隐不耐烦。舒澈不由笑出来,后来她长大了,突然明白时间有多珍贵,一分钟可以做多少作业,可以多看多少闲书。而那些毫不计较的光阴,也一去不返。
人总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最为成熟。舒澈不知道,三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十分可笑呢?毫无头绪地去接近一个一点也不了解的人。也不知是帮了人家忙,还是给人家添麻烦。
没有经验做支撑的摸索,总叫人感到莫名的紧张。这种时候只能依靠缥缈的直觉,就像现在她直觉傅嘉林需要这杯奶茶。
正当舒澈静静沉思时,后劲陡然一凉。是人影。好闻的皂角香。舒澈回头望去,阳光平缓地勾勒出他棱角有致的右侧脸。
“嗨,我等你很久了。”舒澈粲然一笑。脑子里却冒出一些不相干的想法。
亭海一中规定学生所有的衣服必须是校服,从内衬到外套,到鞋子。但是那件极为普通的白色T恤校服在傅嘉林身上,总能显出恰到好处的棱角。他提着外套的小臂上是紧致的肌肉,不像那些干瘦的男生,过宽的肩膀支棱着衣服,像撑着个不懂迂回的衣架。
傅嘉林恰到好处地就近坐下,沉静的双眼触到那杯完好的奶茶,微微挑眉:“给我的?”
“是呀。”舒澈堆着笑推过去。她觉得今天的傅嘉林有些不一样----总之不是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学霸。
“谢谢。”
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许多,甚至用不着她解释什么。舒澈瞧不作声地舒了口气。
傅嘉林掀开杯盖,扬头喝了一大口。咬肌鼓起,喉结振动。这不由让舒澈想起电视剧里借酒消愁的场面。
他单手握杯,半敛双目,若有所思地盯着白色的被盖。
舒澈用白色的鞋尖蹭了蹭脚边的枯叶,犹豫地说:“大家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的,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嗯。”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你的家事。还是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嗯。谢谢。”
舒澈轻轻踢远那片枯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蔡天宇他……告诉我了一些事情。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嗯。”傅嘉林扬头将奶茶一饮而尽。胳膊一扬,正中四米远处的垃圾桶。
“你总归说点什么。”舒澈想起那句老掉牙的话,说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傅嘉林拿出外套下的一封白纸,字迹如同疯魔。他放到桌上,哂笑道:“这是你写的吧?”
舒澈眉毛一皱,不好意思地笑:“是啊。”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她太过分了。既然我知道事实,就总想做些什么。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傅嘉林似乎有些讶异,半晌,他垂头:“李紫婷承认是她做的。”
舒澈惊诧,刚想询问,傅嘉林抬起褐色的眼睫,眼神平淡地说:“辅导员提出对她处分。我强烈反对。最后辅导员决定通报批评,让她交一篇五千字的检讨。”
舒澈低下头,看着自己膝上素白的手心。
“为什么反对呢?这件事这么过分。如果是我肯定容忍不了。”
“太麻烦。”
嗯?舒澈讶异地抬头。傅嘉林散漫地笑:“对她处分,我要提交事实陈述,要签很多字,是个麻烦。”
舒澈不可置信-----明明是怕影响李紫婷的学业吧。但她仍然从善如流地点头,觉得自己在维护一个善意的谎言:“原来是这样。”
秋风拂面,斜阳微凉。街角四方躁动起锅铲瓢盆的喧闹,归家的人神色怠惰又满足。
“舒澈。”
“嗯?”
“她说的是真的。”
“谁?”问出口的刹那,她的心底忽如明镜----他终归还是在意的。
傅嘉林缓缓道:“李紫婷。”
他声音轻凉,像不经意却嗜人心肺的叹息。
舒澈仔细打量起柔光下的傅嘉林。白皙的皮肤在残阳下变成麦色,眼角鼻尖下颌线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人类天生就该是这样好看的,一时竟想不起五官还能长成什么不好看的样子。
年不过二八。表面上一句信息量丰富的谣言,用真实的血肉之躯去承受,到底有多痛?
她从未见过透着散漫与无所谓的傅嘉林。他如同相熟已久的普通男孩,坐在她对面,眼角眉梢的抑郁突然就让她感同身受。
“我的生父曾告诉我:‘比起生活,我更喜欢用活着来形容每天的状态,因为生活是细碎的柴米油盐,它足以磨掉任何血性,但活着却能时时刻刻让人感到使命感的压迫。’我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上辈人的纠葛……”傅嘉林忽然抬首,棕褐色的瞳仁尽是压抑和质疑。
“但总有麻烦会来找你,你也并不能完全不受其扰。对吗?”舒澈接道。
傅嘉林不答,只是收敛心绪道:“我只希望某天能如他所愿。”
舒澈静静地将手里的奶茶杯,一点点贴上傅嘉林搁在石桌上的手腕。如果只是看,就不能感受切肤流淌的温暖。
“你的手明明不冷,可你还是喜欢温热的物体;存活明明只需要五脏六腑,五个感官,一张面皮,但所有人都偏爱好看的样子。人性如此,我们都不得不去感受,不得不被消磨。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忧心劳神,嬉笑怒骂,都让我们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