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再回故乡。
外甥从车站接上我,直奔老家。路两旁庄稼长得正旺,郁郁葱葱的绿,远远近近连成片。过了马江,就进了我们村的属地。我还在辨识着通向枣树林的那条小路,外甥说:姨,刚才过去的是以前的枣树林。
枣树林,常常出现在梦中的枣树林,已不复存在。蜿蜒的土路,儿时常常骑行其中,在沟沟坎坎里颠簸着乐与趣,现已埋在柏油下。还没来得及感叹,就到了家门口。
老屋依旧。小院里的菜正在喷(pèn)儿上,肥胖的丝瓜,长疯了的豆角,咧嘴的西红柿,滚圆的茄子......在烈日下蔫蔫地耷拉着。父亲佝偻着腰,顺手摘下两根黄瓜,打开自来水管冲了冲,递给我们:“吃吧。”鲜脆的黄瓜味,满嘴满手,一如小时候。
我悄悄溜进里屋。碗橱、书柜、大衣柜,还是四十年前的样子,亮着红,闪着黄。墙上的镜框里,百天的姐姐,几个月的我,依然鼓着胖嘟嘟的小脸蛋,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前方的世界。床上,自制的蒲扇随意躺着。
我拿起蒲扇,使劲扇,想扇走热气,扇走心中的不安。上次回来,一屋子乡亲。就在这个屋角,九十岁的前门奶奶坐在床沿上,轻轻地絮叨:“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活不到你下次来了。”奶奶边说边抹眼泪。我满是伤感,却笑着说:“奶奶身体这么好,还能见好多次呢。”
现在,前门奶奶已离去。上次来屋里的小丑奶奶、秀奶奶、素格老姑都已离去。还有好几个爷爷奶奶再也走不出胡同,走不到我家了。从我出生,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的和善与温暖,他们的故事与笑话,滋润了我,铸造了我,使我长为淌着故乡血的故乡人。他们老了,甚或走了,留下寂寞的老院和寂寥的老伴。老伴老得干不动了,只能每天坐在自家地里,默默看着家人的坟,默默哭着想念。
此时,妈妈在医院。这个小屋里的爸爸妈妈,曾经多么高大。风雨来了,他们挡着;厄运来了,他们扛着。夏天,整夜摇着蒲扇,为我们送来凉风;冬天,把炕烧得热热的,让我们裹着被窝儿吃饭。爸爸妈妈呵护着我们慢慢长大,护送着我们离开家,去往远方、更远方,又悄悄期盼着我们回家的日子。
我知道,那天终将到来。那天,他们连站在门口等待的能力都没有了。
可是,这天突然间就来了。措不及防,我们乱了手脚。
这天,妈妈没有在门口等我,没有准备好我喜欢的吃食。
她正躺在医院里。
我的眼泪哗哗流。不自然地走出屋,又走进屋。故意找些有的没的的话题,想转移注意力,转移尴尬。可是,任凭努力,眼泪还是不自主的哗哗流。
告别父亲,离开家奔向医院。路上,我还在哗哗流眼泪。十来岁的侄子、外孙女不解地看着我,小声嘀咕着:她为什么哭?
是呀,没人打我骂我,没人抢我的玩具,我为什么哭?孩子的世界没有答案。
到了一定年龄,才会明白,时光最仁慈,它可以给你青春年少,给你智慧财富,给你经验经历;但时光也最残酷,它会把给你的通通拿走,最后还会拿走你的健康,你的生命。
不经意间,我在频频说着再见。目送着曾经的曾经,一点点远去。
曾经的温暖,还在温暖;曾经的鼓励,还在鼓励。
曾经的舞台,已经移景换人,新的主角在登场。
是呀,枣树林没有了,绿却依然;我的奶奶们走了,我已被呼为奶奶。
留下童年足印的故乡,我只是回头望一望,因为我的家已安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