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二十多天,母亲问我,回家听到家乡话觉得亲切吧?我想想后说了实话,大学第一年回家,从郑州上了汽车,听到车里有个人喊了一嗓子颇横的家乡话,就激动地无以复加了。这么多年了,每年回家,几天的时间,刚踏上归程就为即将来临的离别害怕起来,怕母亲的送别。相聚太过短暂,连欢乐都带着离别的伤感,怎么珍惜都不够的仓皇。如此反复折磨,乡音似乎都变得沧桑起来。随着年龄增长,家乡给人的感受早已复杂太多,单纯的亲切与想念早难以概括。
市里的消费水平在节节攀升,很多地方与上海比起来毫不逊色,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小城里大兴土木,建古城,拓马路,满街跑着清一色的蹦蹦车,新添了许多公交车路线,走走就碰到同学,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孩儿,而在我的记忆里,她还只是那个问我借橡皮擦的小姑娘。一年一年,亲朋的生活都变了,我用几天的时间消化这些信息。不仅生活,甚至生命,有人在这一年里没了,上次的离别成了永别,而小孩儿们也都忽然之间长大了。这种几天浓缩几年生活的冲击,常常让我无所适从。说到底,远离家乡,让我变成了亲友生活的旁观者,甚至是最亲的人,我也早已抽离了他们的生活。
自己的家乡却要花时间适应,这也是不可回避的事实。适应气候,适应生活节奏、生活习惯、作息时间,更多的是适应观念。已厌烦在公共场合闻到二手烟,对别人开口就问收入感到别扭,甚至对公交车上的卫生都有了不适,以前习以为常的串门儿,也觉得不可思议了,怎么几件事,人们可以翻来覆去讨论这么久?亲戚还是认为公务员是最好的工作,还是认为女孩儿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嫁个好人家。思念许久的小吃,入口之后也没了小时的味道,是我变了,还是家乡变了?应该是都变了吧。这种疏离感让人难过,我艰难地在融入所谓的大城市,却似乎永远也靠不近,现在,似乎也回不了家了。
我跟母亲说,如果咱家在上海就好了,我可以每天回家吃饭,单位发了什么锅碗瓢盆可以直接带回家,就不用送给别人了,还可以天天守着您,晚饭后出去遛弯儿,周末就带您出去逛街,有什么小病可以给您买药煮粥……说着都激动地热泪盈眶了,母亲却叹息了,说:“我的闺女我还不知道吗?咱家在上海的话,你怕是就跑到北京深圳了,说不定还出国了,那还更远。”我竟无法回答了。
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生活,竟是不可避免的,性格使然,母亲早已看透。在家的日子,父母都恨不得把所有一年来累积的思念一股脑儿倒给我,恨不得一天给我吃六顿饭,恨不得将一年中的欢乐委屈一夜倾诉。母亲会说着说着就把我搂在怀里,我笑说我都这么大了,她说:“多大不是我女儿,谁让你离我那么远?”说着抱得更紧了。睡觉的时候,她会忽然站到我的床头,笑笑说以后怕是离我越来越远了。她告诉我说,她甚至想过打电话的时候耍赖,打一次哭一次,看我还能不回来,可她不是那样的父母。我知道,母亲虽传统,却懂得儿女是不同于自己的另一个生命。
几年前,我一回家就坐在爸爸怀里,如今长大,这样的举动总觉得不再适宜,只是在散步时仍旧搀着爸爸的胳膊,他也仍旧将我的手紧紧抓着捂在自己的口袋里,有时还会向我妈炫耀:“看,我家闺女的小手儿嫩的,再看咱们的手都成老树皮了。”这次回家,爸爸带我去河里捉虾,这是小时候家里的常规活动,清凌凌的河水里没有水草,也没有虾,大坝下游这几年倒是迁徙来一群群的野鸭子,是啊,气候变暖了,连风景都变了。唯有河水的味道没有变,清甜中夹杂着淡淡的腥味儿。味道是最奇怪的,附着着记忆,味道不变,记忆就不变。仍旧是爸爸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爸爸拿着小鱼网,我拿着塑料袋。爸爸老了,可我仍旧赶不上他的脚步。爸爸老了,我们就得在爬上大坝后歇歇了。河风吹拂,田野的清香四溢,脱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一排排挺立在河岸,树枝在夕阳下都变成了银色,这是我小时候就迷恋的美景,平坦河滩上的白杨树……我们坐着,望着两旁的山峰,西边的太阳还没下山,东边的月亮就升起来了,两边都又圆又大,似在眼前……
回程,弟弟送我坐车,竟然关照起司机来,要坐下铺,要坐前面,万一不舒服晕车要帮忙照应,好像我是个三岁小孩儿。安顿好了,车还没有发动,弟弟不走,定定站在旁边等着,我在车上坐立不安,却总不敢抬起头看他。车开走了,我才匆匆挥手,不知他看见没有。
事实上,家乡亲友的生活都过得热热闹闹,风生水起了,我每年用几天的时间回家感受这些变化,短得心慌。对家乡的感受日益复杂,也日益沉重。人生是否就如此,有改不了的方向,我得直奔那条路去,只是舍弃的太让人心痛。花开花落,思念别离,生死泯灭,是人生旅程必须经受的,我却总不想去面对。曾看到一段佛语:“众生有情,才不得脱轮回苦海,若灭我痴我执,则灭六道轮回,痴迷痴妄,放不下,不放下,再赴轮回,执泪红尘。人生有情有执,才有泪,才有苦痛,若真放下我痴我执也就不是人生了,且只能承受这离别思念之苦了。
作者:王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