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里,雷玉明洗衣服的手已经攥得惨白,浑身难以遏制地抖动着,牙也咬得嘎嘎响。
他如拉紧的琴弦,如此紧绷,快要断裂。
水房另一头,一个矮瘦的学生察觉到雷玉明似乎有点不对劲,一直斜眼睨着他。
终于断了。
雷玉明邪吼一声,单手抡起脸盆,狠狠甩向墙上的镜子。水溅得到处都是,一件带着泡沫黑色的T恤衫顺着水槽流向下水口,蓝色的塑料脸盆在地上滚动,打转,然后静止。
洗衣服的学生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正在洗的衣服,匆匆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看着雷玉明起伏的肩膀和颤抖的背影,小声说了句,神经病。
洗衣水溅进了右眼,蛰得雷玉明火辣辣地疼,他痛苦地弯下了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雷玉明感觉又悲又怒,自己怎么就遇见这么个“极品”舍友,老子上清华的人和你们这些三本的人住在一起,那TM是你们的荣幸……
雷玉明打开水龙头,用水洗了洗眼睛。
渐渐地,火辣的感觉逐渐褪去了,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浑身湿透,面容扭曲,眼睛血红的人。
这是我吗?
我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明明是他们对不起我啊!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身上臭!老子的钱都是自己挣来的!
他们骗了我,那是他们活该!!!
愤怒有如一条冰与火缠成的毒蛇,攀附在雷玉明身上,向上窜着,从脚到头,冷得让他发抖,又热得让他口干舌燥……
……
一年前,雷玉明的故乡,高考考场外。
热浪笼罩这个小县城,隔着防护栏,家长们都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长着长脖子的大鹅。
汗,从他们的成缕的头发上流下,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后背,衣服已被汗荫透了,白色的汗渍因为汗液的流淌消失了,又因为汗液的蒸发而出现了。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所有的“大鹅们”都顾不上擦汗,焦急地望向同一个方向——教学楼门口。
最后一科马上结束了。
终于,考生们从教学楼中鱼贯而出,而这里面就有雷玉明。
一众学生的脸上各有表情,有的愁苦,有的喜悦,有的心事重重,唯独雷玉明的脸上,是一脸淡然。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有发挥失常,也不需要发挥超常。
在这一届的高三学生中,雷玉明是怪物一样的存在,以至于整个年级的人都习惯说,除了雷玉明,我是第几名。
看见父亲母亲了,他们等在学校门口最中央,向着自己拼命挥手。
雷玉明满脸笑意,小跑过去,跑近了,脚步却又慢下来了,父母的神色怪异,那种怪异,说不清,也道不明。
期待?高兴?甚至是……悲伤?
“考得怎么样啊?”
“正常发挥呢。”
父亲长舒了一口气,嘴咧起来笑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成型的,无比难看的笑容。
母亲流泪了。
雷玉明感到奇怪。
父亲看了雷玉明一眼,像是喃喃自语道:
“你奶奶……去世了。”
雷玉明瞪大了眼睛,猛咬住握成拳的右手手背。
那一瞬间,世上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切了,雷玉明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罩在了原地,旁边悲苦的,嬉笑的,愤怒的人们,似乎都变得无比缓慢,而自己失了重量,在原地悬浮着。
冷意,从后背窜上来,把雷玉明冻成了一块冰。
母亲见雷玉明的手已经被咬出血痕,慌忙冲上来,两手用力坳着雷玉明的手,哭着道:“玉明,你别这样,妈知道你难受,但你别这样。”
雷玉明机械地看了一眼母亲,终于回了神,泪如奔涌。
他问回头父亲:“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
父亲默而不语。
雷玉明心头感觉到了异样,呼吸变得急促,又问道:“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
母亲见父亲说不出口,她小心翼翼地对雷玉明说:“是6月2号走的。”
雷玉明的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6月2号?今天已经是7号了!!
奶奶已经走了五天了!!!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那个把我养大的人,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父亲终于还是说道:“爸是怕影响你考试,就没让你过去……”
……
葬礼过后,人们私下都说雷玉明真是狼心狗肺啊,奶奶的葬礼,居然都没有哭,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人情的。
小时候他奶奶多疼他啊,他父母出去跑运输,奶奶把他带到了八岁大呢,小时候和他奶奶最亲了,他奶奶没了,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雷玉明何止是没有哭,他连话都没有说几句,整个葬礼上,都坐在那里,安静得吓人。
只是在奶奶下葬的时候,他眼神冷冷地,重重地磕了四个头。
……
在考试结束十天后,清华大学招生的老师就上门了,老师表达了对他的欢迎,一再强调,理科生还是报清华好,北大偏文的,浙大只是老三而已。
雷父坐在沙发的边沿上,不停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推让老师们吃水果。
这真是生命中最荣耀的日子,这是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啊!清华大学的老师居然上门请他的儿子报考!!这么多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
雷玉明却只是微笑着坐在那里,必要的时候才点点头,应几个字。
招生的老师似乎见惯了这些高考状元们的腼腆内向,在得到雷玉明明确答复要报考清华大学之后,并没有答应雷母热情的午餐的邀请,就礼貌地告辞了……
……
“啪”一声,紧接着“啪”、“啪”、“啪”。
母亲从后面抱住父亲,苦苦哀求丈夫不要再打儿子了。
“什么TM的至诚学院?TM的是三本!!老子辛辛苦苦出去跑车,老TM跑车跑得背都直不起来,就是TM让你报三本的?”
雷玉明两个腮帮子肿的老高,也不看暴怒的父亲,盯着地面上残缺地砖的一角,嘴角挂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脸上火辣辣的,但心里真是畅快,你们不是为了让我考试,不让我见奶奶吗?我给你们考完了,你们满意吗?
父亲挣开母亲,飞身一脚把雷玉明踹到了墙上。
雷玉明也愤怒了,他转眼直视父亲,吼道:
“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是奶奶把我养大的!
你们管过我吗?!
啊?!
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们在哪?!
奶奶摔骨折的时候你们在哪?!
你们就知道挣钱!!!
除了让我学习,你们还知道啥?!
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见奶奶最后一面?!!”
雷母哭着上来想要抱住儿子,嘶哑地哭喊道:“玉明,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雷玉明喘着粗气,梗着脖子喊道:“为我好?是为你们自己好吧!!”
听了这话,父亲冲上来又要打雷玉明,雷玉明也冲了上去,借着冲劲,两手往父亲的肩膀上一推,雷父被推得往后倒退,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雷玉明一愣,他未曾料到父亲居然这么轻,在他的映像中,开大货车的父亲是那么孔武有力,风吹日晒下,脱了上衣的父亲,犹如一截黑塔立在当地,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轻了?
父亲没有想到雷玉明居然敢还手,暴怒地想要跳起来,母亲却跪在地上压住了丈夫,父亲想要把妻子推开,却是怎么也推不动。
父亲无奈了,喘着粗气,对雷玉明吼道:“你给老子回去补习!!这狗屁至诚学院你TM一天都别想去,老子一分钱都不给你!”
雷玉明冷冷望了一眼地上的父亲,飞快跑到门前换上了鞋,回头说道:“你就是给我我也不要你的钱……”
……
榕城,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地方啊。
当初雷玉明想得很简单,你们不是说北京的学校离家最近吗?我就要来全中国最南头的学校,我要离你们远远的。
现在,雷玉明真的后悔了,倒不是因为自己来了一所三本学校,而是因为这里太热了,雷玉明觉得每次呼吸都是在遭罪。
而至诚学院却名副其实,学生们都很“至诚”,“至真至诚”地想要混日子,雷玉明看不起他们,甚少和同学打交道。
在这个学校,雷玉明无疑是个异类。
雷玉明一到学校就引起了轰动,一个市级的高考状元,居然来一所三本上学,雷玉明的到来,直接把这个学校历史最高录取分数提高了150多分,校长乐不可支,免去了雷玉明的学费,奖学金也拿最高等的。
学校四人间的宿舍,条件是不错的,但是有一个长期和女朋友在外租房的,另一个开学报道了一天,就再也不见人影了。
剩下的那个,雷玉明在心里给他起了个自认为非常贴切的外号——“极品”。
“极品”为人十分阴柔,学习到是很积极,但成绩就是差得不行,每次考完试,看着自己连那些天天翘课的人都不如的分数,气的躲在被子里直哭。
而这一年以来,雷玉明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过年都没有回家。
母亲电话里的哭泣也变成了家常便饭,她时常痛骂爷儿俩都是驴一样的倔脾气。
每次听到母亲的哭声,雷玉明也很心痛,但是一想到奶奶,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心道,我没见上奶奶最后一面,也有你一份的。
拿了开学的奖学金,雷玉明却没有什么兴致听课,这一年里,逃课无数,挂科无数,而越是自毁,他越是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再给他发奖学金,而没有了奖学金,雷玉明的生活捉襟见肘,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去外面送盒饭、发传单,每天都是浑身大汗。
北方人不是那么习惯洗澡,一天结束,雷玉明也累得很,他顾不得“极品”的意见,多数时候直接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天傍晚里,雷玉明又结束了一天的奔波,他坐在凳子上,累的一动也不想动。
而此时,“极品”正在给家打电话呢,“极品”说:“爸,我会好好学的,我要考榕城大学的研究生呢。“
雷玉明听了,想想“极品”平时的成绩,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极品”的脸瞬间刷白,挂了电话,说:“你笑什么?”
雷玉明也不看“极品”,幽幽说道:“也不是我打击你,做啥事也得看看自己的实际情况不是吗?”
“极品”的脸上挂不住了,他说道:“我知道你是高考状元,不过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也没比我好多少,而且你每天臭烘烘的,我都没说你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雷玉明听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你说谁臭烘烘呢。”
“极品”冷哼一声,摔门而去,雷玉明看他的样子,以为“极品”逃走了,心下更是瞧他不起,孬种。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极品”带着一帮人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算陌生,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学,看着这些人不怀好意的样子,雷玉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面,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极品”说道:“你们闻闻,这宿舍什么味道啊,就他,臭烘烘地,还牛逼哄哄的,今天你雷玉明必须把衣服洗了,澡洗了,不然就再也不要在这里呆了。”
雷玉明的脸色变化不定,看得出来,他平常看不起的这些人,完全知道他看不起他们,并且意见很大,自己要是不洗这个澡,一顿拳脚是免不了了。
雷玉明默默拿起自己脸盆,把白天的衣服放了进去,拨开众人,低头向水房走去。
临出门前,他分明听见身后有人说了一声,孬种……
……
此刻,雷玉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愕然了。
这是自己吗?
这个落魄的,愤怒的,阴暗的,颤抖的人,是我雷玉明吗?
本来泼向镜子的水,怎么就溅了我自己一身啊?
水反过来溅了我一身……
突然间,雷玉明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用手把镜子上的污水擦了擦,镜子中映照出一个更清晰一些的自己。
雷玉明低头,双手撑住水槽,默然不语,身体也不再颤抖了。
泼向镜子的水,泼了自己一身。
这水,不就是我自己的堕落,仇恨和傲慢吗?
我以为我用堕落惩罚了别人,到头来惩罚还是我自己。
我以为我用仇恨报复了世界,到头来这世界也还我以仇恨。
我看不起别人,别人也看不起我。
我说别人是“极品”,在别人眼中我何尝不是“极品”。
我把别人当孬种,我反而成了真的孬种。
这世界就是一面镜子啊。
你给他什么,他就给你什么。
你对他笑,他就对你笑。
你谩骂他,他就谩骂你。
人生如镜,终归在我,欲求先予,求仁得仁啊……
……
衣服洗好,澡洗好,雷玉明回到宿舍,“极品”,不,舍友还在看书,也不搭理他。
雷玉明放下脸盆,拿起手机,打开了宿舍门向外走去,却又站在那里,低声道:“抱歉。”
舍友明显一僵,也不回头看他,淡淡说:“没事。”
雷玉明倚在楼道的栏杆上,手里玩弄着手机,心中满是焦躁和惶恐。
索性放目远眺,他突然发现榕城其实挺美的,至诚学院是几十年的老学校了,大大的榕树连成绿海,而此刻,晚霞遍布云天,如一幅画般。
风吹过,绿海生成一道绿浪,一阵一阵,起起伏伏,雷玉明感到了平静。
他拿起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犹豫片刻,又按下拨号键,把手机放在耳边,静静等待着。
嘟……
嘟……
嘟……
“喂?”
“爸……”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