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坚持不去凤仪宫,其他的妃嫔也只得陆续来庭芳阁请安,我不喜欢这样的礼数,常常省了去,只是今日却坚持接受了众嫔妃的请安,之后因沈修容告病,贤妃禁足,我便一人去给太后请安,如此,倒正顺了我的意。
“桂花莲子羹准备好了么?”见人都退下后,我轻声问锦绣。
“准备好了。”锦绣甜甜答道,“热呼着呢,锦绣帮您拿过去。”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锦绣,你在宫里边歇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进到内堂的时候,太后还斜依在软榻上,行过礼后,倒似乎来了精神,让兮若拿了靠垫撑起身体,朝我盈盈笑道:
“苏丫头,有多久没看我老太婆了?今儿我精神好点了,来来!坐我跟前,陪我聊聊天儿。”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坐了过去,眼前的人在最近几个月内一下老了许多,也似乎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老了,变了模样,眼睛也无光了,再无犀利的感觉。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哀家太老了,老的都认不出来了?”太后接过兮若递过的汤药,“这药能不能不喝了?又苦又涩的,这身子还没进展……”
“太后娘娘,俗话说苦口良药,您还是喝了吧,喝过了若是有精神就让兮若陪您出外走走,新近下了雪,可美着呢!”
“好吧——”,太后笑了笑,“人活了这大半辈方才明白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身子硬朗了才是最好的,苏丫头你说是不是啊?如今啊,我这老太婆也不求什么了,听说你和皇儿闹着别扭,你就多体谅些,他是皇上,平日里顾不上太多事儿,不过哀家是知道他心里头是很在乎你的。”
我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她如今的模样倒十分像个普通人家的婆婆,若不是知道过去那些事情怎么也难把她与那么多的杀戮联系起来。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太后若是嫌药苦,青儿带了甜品来,等喝过了药再拿那个润润喉咙,就不会觉得这么苦了。”
太后听闻果然笑起来:“还是苏丫头懂我,知道我这阵子想你做的甜品了,好好,那就喝了药吧。”
眼见着太后将汤药一股脑儿喝下,我适时地倒了一碗莲子羹,见兮若用银针试过方才准许我端至榻前,我在转身的刹那将小指轻弹了一下,有什么便轻轻扬扬地飘入了碗中,再随着脚步迈近很快溶解。
太后接过碗闻了闻:“嗯,果真是好羹,没喝已经闻着甜味儿了。”眼见着她将碗端至嘴边却又放了下来,“这么多哀家一个人喝不下,来!兮若再拿只碗来,分一半给苏丫头,陪我一起喝!”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我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太后突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依然不放心我,还是真是单纯地要和我分饮?我略显犹豫地接过碗来,余光扫到太后那双浑浊的眼,于是迅速地笑了一下,只要你死,我倒是不介意陪着。
这样一想,便将碗递到了唇边。
“不要喝!”谁也没留意内堂外的角落里一直站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这喝止的声音便是他发出的。
“咦?你怎么还没回去?”兮若撩起帘子问道,“哦对了,汤药罐还没给你,你带回太医院吧,没事不要在这儿捣乱!”
那太监非但没有接过汤药罐,反而扬起头来,字字清晰地说道:“ 不-要-喝-那-羹!”
我惊讶地看过去:“贵叔!怎么是你!你……”我无从说起,他怎么会出现在太后的宫中,又为何要阻止,莫非他觉察出那羹里有毒?
然而比我更加惊讶的却是太后,那双已渐渐失神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可那其中的神情却让人无法理解,有恐惧,有惊喜,有如释重负。
“怎么,太后娘娘已不认识老夫了?”贵叔的嘴角牵出一个微笑,却是讽刺的。他在众人的惊讶之中一步步地向太后榻前逼近,从来未曾想到他一直沉寂的脸也会放出如此的光来。
太后面对这样的逼近却没有躲,于她那样处变不惊的性格,今日的表现倒是大大出人意料的,她的姿态象是等待,而且是等待了多年。
兮若猛然间反应过来,想要冲向门口喊侍卫,却被太后阻止了:“不要惊动任何人,兮若你也出去,他是哀家的朋友。”
朋友?我完全堕入迷雾,他们俩个认识?常贵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目露精光,更是瞪了我一眼,轻声道:“你太不在乎自个儿了!不许做傻事!”这分明不是我所熟识的常贵,他像一个将领,又或是朝中大员,凛然地让人不可拒绝不可违逆的老者。
说完这番话,他也不顾我的诧异,将目光转向太后:“怎么,没想到是吧,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会见到我?以为我死了?哈哈哈!不用怕,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鬼魂!”
太后在一愣之后居然也笑了起来,然而面颊上分明流着两行泪:“我若说我后悔,你也是不信的吧,甄星航,你真是恨我,我可以补偿,只是当初的事情实在是我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的话你大可在宫里就赐我死罪,何必等到三年之后?!不过你还是失算了,当年我和夫人都逃了出来,虽然一度失散,但我总算和我们的女儿重聚。”
“白馨丹那个贱人也逃出来了?!”太后一下从榻上坐起,眼里闪着嫉恨的光,“你们又在一起了?”
常贵面露悲戚之色:“可惜在我打听到她的下落时她已成了香魂一缕,可怜我再也没能见到她,不过——”常贵顿了顿又看向我,眸中尽是柔和的感觉,“好在我终于找到了我和馨丹的骨肉,让我晚景才不至那么凄凉。”
我傻傻地看着常贵,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忽热忽冷的感觉顿时袭满全身。“好孩子,那块玉佩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爹也是见着了这个才会猜到,你不会怪爹不认你吧,爹是怕有人对你不利呀。”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么?”不等我回答,那方已幽幽地传来一句,“所以你便这么恨我,派你的女儿在我的食物中下毒?”她眼中有泪,“是么——”
常贵如同凝滞在原地,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不——是!”然后迅即地拉住我的手向门外走去,仿佛生怕晚一秒便再也出不去一般。我觉察得出他手心的汗,紧张么?他可以置身事外的,不过是因为我。
没有人阻拦,意外地,我们顺利地出了太后的寝宫,屋外没有阳光,阴冷非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将常贵拉到僻静之处,“您又让常大哥领进宫了,这多危险呀!”
常贵并没有回答我,而是依然拉住我的手:“你一时不能接受是么,孩子?”
“……”我别过头,天上突然落下个亲爹,让我这个孤单惯了的人确是无法适应,不是早该凉薄了么,可又生生地给了我希望。
“你怎么可以作践自己呢?就算是要报仇也不需将自己的性命担上,你若不珍惜自己,爹以后可还有什么盼头呢?”
“可是她……”我沉默下来,今日失了手,别说是否日后还有机会,只恐怕我也难在宫中立足了。
常贵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低声问道:“事已至此,你就跟爹出宫去吧,今后就算还要浪迹天涯,爹也再不让你离开了。”
“可这仇……”
常贵的眼神复杂起来,看向太后寝宫的方向轻声道:“这仇,爹已经报了。”
“报了?!”我讶异道,“那……那汤药!”
常贵笑起来:“汤药里没有致人死地的毒,只是长时间服用后人会渐渐丧失了免疫力,且人也逐渐糊涂痴傻起来,别的人以为她年纪大了,自然不会起太多疑心,而那汤药也是我一手研制,一般的太医不容易发现其中的异常。”
我听着这番话咬紧唇没说话,她不该偿命么?
“唉!”常贵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爹只是不希望你心中只有恨,那样只能像太后一样永远解脱不了内心,如今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爹知道她其实早已猜出你是谁却放过了你,你也退让一步,她如今已是这样了,且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