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妖火 其一
从前,京城有一位太医。
是一位很年轻的太医。如若论其年龄,恐怕还不到太医院中其他医官的半数。
小太医是个忧郁、腼腆,敏感并且空灵的人。
在进入太医院之前,他只是鲁地的王府之中一名寻常的良医。是怎么样的机缘巧合使他得以进入京城的太医院,旁人不得而知。
小太医身形寻常,甚至有些瘦削。他有清秀但绝对谈不上出众的五官,最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他的眼神。
在旁人看来,要成为皇帝身边诊病察脉的医士,是一个绝大的诱惑。
但小太医从来没有过成为太医的想法,他是在一个人逼迫之下才参加太医院的考试。
层层遴选之后,小太医的笔试成绩泛泛无奇。比起身边许多皓首苍髯的有力竞争者,他在经验上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太医院中执掌权柄的老太医在见过小太医之后,便力排众议让这个年轻人留在了太医院。
对小太医而言,留在太医院,或许是因为自己渴望黑暗,抑或者逃避黑暗。
因为在自己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之中,曾经遭遇他人未曾遭遇的奇遇。那些曾经只存活于传说中和他人梦魇的异物,曾与他狭路相逢。
如今已经是十月了,京城空气中的温度正在一点点隐介藏形。
白昼渐渐缩短,黑夜一日日绵长。京城盛夏肆虐的燥热一丝丝从墙壁之间的缝隙溜走,取而代之的是冷酷无情的朔北寒天。
这一天傍晚,小太医正在刑部尚书府上为这位朝廷命官诊病。
刑部尚书年逾六旬,早年身为天子麾下的百战名将,驰骋纵横于西北边关。弓弩刀枪打下一身军功之后,又入朝中宦海浮沉。如今身为刑部尚书,在百官中一呼百应,众皆誉为国家柱石。
“小太医,你可知道如今的朝廷,是怎样的朝廷吗?”尚书半眯着眼,在榻上半裸着身躯让小太医为其针刺。尚书今日并没身穿锦绣华服,蟒袍玉带。粗布白衣让他望之只像是一个面目威严白发苍苍的老者。
“我不过一介医官,怎能妄言庙堂中事。”小太医答道。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手中的银针,一根一根刺在尚书身上的经络腧穴之上。在小太医看来,尚书的身体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如金石一般硬朗。恰恰相反,那孔武有力的身躯之上布满了刀枪留下的斑驳痕迹,间或还有弓箭洞穿之后残缺的苍白孔洞。朝堂之上百事劳碌,和早年的马上征战;让这位三品大员的身体摇摇欲坠。那原本应当白皙明媚的肌肤之上,到处可见紫暗的淤血斑点。
“你虽只是一介白衣,一样可入九重宫阙。就像我当日一样,只是天子军中一介阵前听命的马前卒。谁想到最终却能功成名就,出将入相。只是如今我怕是已经老迈昏聩了,于国于家都有力有未逮之感。”尚书轻轻喟叹,拜将封侯在他眼中仿佛都只是过眼云烟。
“因此,下官便力争为尚书疏通经络,将整顿朝纲的气血重新理顺。”小太医手中的银针起起落落,毫针正在尚书淤阻的经络之上犬牙交错。
“非也,老夫虽身在朝堂,仍然时时有当年在沙场出生入死之感。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人心险恶远胜当年疆场之上明枪暗箭。朝堂为官犹如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却是梦与梦的战争。一朝天子一朝臣,一群人的梦想粉碎另一群人的梦想。老夫随天子整顿吏治大半生,希望重塑先帝在时的太平盛世。但事到如今,也不知自己半生所为,是对是错。”
“尚书的所作所为,悠悠青史自有公判。下官只知道为尚书理清病机,便是无上的荣耀了。”望着尚书的眉头在银针起落之下略有放松,小太医心中涌现丝丝欣慰。
“小太医,你听到那些声音了没有?”半晌沉默之后,尚书威严的声音划破夜半的冷寂。
“什么声音呢?”小太医只顾埋首针刺,并没有留意身旁的杂音。
尚书屏住呼吸,示意小太医用心用感受那声音。
那声音如草原野火一般,一点点在半空中扩散。渐渐的,零星的声音繁殖成成片的喧嚷,扩张成刺耳的聒噪。
小太医听清楚了,那是深夜中的犬吠。开始只是零碎的一两声,后来越来越明显。到最终,几乎半个京城的犬类都从睡梦中惊醒,疯狂地彼此吠鸣。而在群犬喧哗之中,隐隐约约还有刀剑破风和男人的怒骂声。
“大人,天子口谕,召刑部尚书立刻入宫。天子......似有要事相商。”角落闪过来一个无比敏捷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屈身禀告。
尚书不顾全身扎满银针,原本放松的身体从榻上一跃而起。动作之快,如疾风迅雷。
“小太医,劳烦你为我拔针了。来人,请府上二百精锐骑兵,护送小太医回太医院。
“尚书,何必惊动府上人马呢。我认得去太医院的路,自己就能回去。”小太医有些惊慌,他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
“小太医,京城只恐不再是昔日的京城了。以后一定记得,入夜之后,不要出门。”尚书精致的凤眼回望小太医,眼神耐人寻味。
待到小太医回到太医院,已经是后半夜了。此刻的太医院,灯火零星,万籁俱寂。
缓缓步入太医院内室的小太医,有一瞬间想到了太医院中的许多人。有羞涩温柔的医女阿竹,有深沉魁梧的医工老胡。阿竹是个来自蜀地的女子,有着高挑的身姿和融化人心的柔美嗓音。而老胡据说原本是西北的刀客,那双能够续接筋骨的双手据说也曾经拧断过人的脖颈。
“你终于来了,我已在此地静候你多时。”不是老胡的声音,当然更不是阿竹的声音。是个沙哑、冰冷,理智并且残忍的声音。比京城的风寒更加阴冷,比京城的暗夜更加阴郁。
是老太医。老太医坐于石阶之上,仿佛一尊石塑的雄狮。而仅有的几处灯光暗淡,所有的门窗尽皆紧闭。
老太医身形高大,须发雪染但却看不出年龄。他有一双苍劲如雄鹰的眼睛,在黑暗中郎朗夺目。但即使是白天,也没有几个人胆敢直视他足以洞穿人身躯的眼神。他唇上留着正方形的灰白胡须,逼人的气场使人望之难以接近。青春韶华早已离他远去,但他行动敏捷,整个人就像一张咄咄逼人蓄势待发的床弩。他每一个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有力胜过小太医见过的每一个年轻人。
旁人不知底细,也许还会以为这是一位横扫武林的门派大家。但他的确是这太医院中执掌权柄的老太医,如假包换。至于老太医习武与否,小太医还不得而知。
“是,院判。下官来迟了。”院判是老太医的官职,小太医一向不愿意忤逆任何人的官威。
“方才城中犬吠四起,你听到了没有?”老太医扬眉发问,两道浓眉白如莽莽雪原。
“下官听到了,但只恐那并不仅仅是犬吠。”小太医答道,他的音声隐约而不清晰。老太医的眼神向来犀利,直刺人心。如果一直直视他的眼神,身体会感到凌迟一般的痛楚。
“现在这时辰,京城之中多数人,都在睡梦中酣睡吧。小太医,你做不做梦?”
“下官觉浅,梦好像也不多。”
“你做梦与否,我不得而知。但这城中,有多少人活在梦中,你知道吗?”
“这,从何说起?”面对老太医骤然降温的音色,小太医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都活在梦中!”老太医骤然起立,如出鞘的宝刀,锋刃寒光闪闪。
“你是太医院的医官,你踏过皇城,入过深宫。你面见过天子,诊治过后妃千金之躯。你看得见这京城繁华锦绣,可是你看得到那宫城墙缝之中干涸的枯血吗?陛下励精图治数十年,每每夙兴夜寐不得安寝。可是,这京城之中,有多少人白日都活在梦里!他们活在一个名叫天朝上国的大梦里,夜郎自大却不愿苏醒。”
“院判所说,下官实在听不懂。下官只管诊病,怎敢妄言庙堂中事。”
“那你以为,当初我为何把你留下?”老太医目光烧灼,语气咄咄逼人。他逼视着小太医,瞳孔一点点收紧。
“属下不得而知,但若论才论德,下官恐怕都是在这太医院留不住的。”
“你少年老成,满口虚妄之语。做不到直抒胸臆,文武百官故弄玄虚的腔调倒学会了不少。但这些,都不是我留下你的理由。我留下你,是因为你见过黑暗。你见过旁人只在传说和神话中听到过的事物。区别只是有的人见了也不会相信,有的人毕生只见了一次便吓破了胆。但你不同。你非但见过黑暗,还能利用这黑暗去探索黑暗之后无穷无尽的黑暗。”
“一切谨遵院判安排。若能如院判的意,属下十分欣悦。”小太医眼睑低垂,仿佛刚才院判所说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那城中犬吠之声,你以为是什么?不妨说说看。”老太医顺手举起手中一个沉重的酒葫芦,仰脖畅饮。滚烫的白酒在夜半寒气重厮杀出星碎的白雾。
“那声音恐怕不是犬吠,犬吠只是结果,并不是声音本身。甚至也不是引起声音的原因。除犬吠之外,下官还听到了刀剑相击、武夫怒骂和更加嘈杂的人声。这一切,都把众多声音之下真正的声音掩盖了。”
“依你所见,那是何物?”老太医问。
“依下官看来,那引起一系列音声的根源,也许是妖。”这一刻,小太医的眼神忽然扫尽阴霾,露出瞳中澄澈空灵的月色。
“但妖这种生物,早已经灭绝百年之久。上一次京城有妖出没,还是一百余年的前朝治下。如今只有在一些古书残卷和说书人的口中,才有妖的存在。”老太医说。
“院判,其实妖并非是超越人间的存在。妖只不过,是一种不同于人的生物。既然是生物,便可生可灭,可繁衍可凋零。妖和人一样,都只是在人间苟延残喘的物种。妖和天地万物一样,都有存在的价值。区别只是,寻常的妖力量和速度强过凡人,因此凡人才一定要把妖赶尽杀绝。”
“你有此见地,老夫深感欣慰。今夜你我都不必睡了,有一处要紧之事需要你我前去。立刻收拾行装,不得延误。”一点点意味深长的浅笑,从老太医的脸上转瞬即逝。
老太医话音刚落,一声声响划破天际。好像雨后彩虹瞬间掠过天幕,转瞬又消失无踪。
“听到了没有?”老太医眉头忽然紧锁,眼神中阴霾密布。
“是,我听到了。是一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却又与之前的声音,截然不同。”小太医答道。
“告诉我,那是什么声音。”老太医紧紧逼问,几乎要咬碎钢牙,
“听起来,那像是烟花。但那绝对不是烟花。那是......”
小太医抬头,仰视阴冷的秋日寒空。
“那半空中旋转升腾的,不是烟花的烟雾,而是硝烟。那一声轰响,是火枪的声音。”
“火药炸响,硝烟烧灼。是洋人的火枪在开火。”小太医眉目低垂,说出这答案。
“这座京城,有许许多多的人白天黑夜一直活在梦中。如今,这梦,就要醒了。”老太医发出猛兽一样狰狞的笑声。对小太医给出的答案,他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