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开往北方的汽车还要等一个小时,我抱着行李在候车室躺了下来。

有人在抽烟,烟雾缭绕。午后两点钟的候车室安静极了,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所有人都昏昏入睡。这时有一只白色的公鸡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大家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公鸡走路的姿态优雅,一抬脚一收脚,一顿一挫有凤凰的高贵姿态,它正循着一定的规律行走着。旁边有人认为它在觅食,有人认为它在寻找回到笼子里的路。但我却看出来了,它是在跳格子,在被每一扇窗格出的阳光里跳跃。

大家屏气凝神,等待着公鸡下一步的举动。

但我睡着了。十分钟之后醒来,公鸡消失不见了。听身旁的人说,公鸡被一个男人捉走了。这个讲述的人说,这一切都很奇怪,公鸡在窗户边坐下像是睡着了,一个男人慢慢地踱步过去,双手张开,拙劣又害怕地摆出要抓住公鸡的姿态。大家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公鸡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捉住,然后塞进了皮箱的口袋里。那个男人以为没人看见,但每个人都看见它狠狠地敲了几下那只公鸡的脑袋,公鸡就不动了。

皮箱关起来,大家像是看完了一场戏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

“就是那个男人”,讲述者扭身指给我看。但当我扭头,我看见许多拿着皮箱的男人,根本分不清是哪一个。


这一趟旅程的终点是要去找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年前离开家去了北方。

其实父亲的信从来没有断过,只是母亲从来不愿意让我看。信藏在上锁的抽屉里,上锁的抽屉里还有一只上锁的盒子,母亲将信藏在那里,严严实实。

不过,早在母亲拿到信之前我便已经读过了。我用特殊的方式打开了信,再将它毫无痕迹的合上,重新投入信箱。这样做过一次之后,我便深谙此道,手法愈发天衣无缝。

父亲曾多次希望母亲带着我去北方找他,可是母亲对我只字未提。我甚至看见了父亲特地写给我的“吾儿亲启”的信,也被母亲关在了盒子里。父亲在信中说,“你已经长大,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生活的矛盾总是让人徘徊不定,但你最终要下定决心……”

我朦朦胧胧知道那就是父亲选择北上的理由,但责任感又让他对这个家依依不舍。

于是,在父亲离开一年之后,母亲差我去北方找回父亲。说是找回,对我而言,那更像是追随。


四点钟登上汽车。即使把下午的汽车班次只压缩到了一趟,车上的人仍然不多。大家放好行李,稀稀拉拉坐下便开始打盹。他们拉上窗帘,厌烦下午四点钟的明媚阳光。

我在司机的身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箱子。箱子年代久远,但做工精良。皮革包裹着,周围还镶着不知名的宝石。我忸怩了一会就禁不住好奇心问司机师傅这是什么。师傅似乎很开心我问他,他大大方方地打开皮箱,里面是皮影戏的道具。山山水水、桌椅板凳、刀枪剑戟、各色小人。道具摸上去又滑又凉,司机师傅说那都是用上好的驴皮制作而成,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工序,才有了这么一套。

司机师傅说,自己家里过去是木匠,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到他手上,变成了皮影戏。他小时候在乡里看过几场皮影戏,看完之后,就那样没理由的爱上了。他拜那个皮影师傅为师,在他家学徒了三年。三年之后熬不住家里催,才没办法回了家。不过每半个月和师傅的班子出去演一天戏的要求被允许了,他从此与皮影再也分不开。

我不禁对司机师傅肃然起敬,我敬佩手艺人,敬佩那种热爱与执着。

司机师傅说,后来得挣钱不是,就帮着家里打家具。不过后来机缘巧合学会了开车,家里托关系给我谋到了一个司机的工作。工作不算累,踏踏实实挣钱,下班了之后练戏,休息的时候跟着师傅的班子出去演戏,日子过得非常的开心。

可是司机师傅,我说道,现在皮影戏虽然成功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但不得不承认,皮影戏的现状并不乐观。

司机师傅说,小伙子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我现在在镇子上表演,能安安稳稳看完整场戏的人,都是像我这般年纪的中老年人,小年轻们对皮影戏越来越不感兴趣了。他们爱看电影,节奏快,屏幕清晰,故事情节丰富,这的确是皮影戏面临的问题。小伙子你别看我只是个司机,但我们皮影人,每个都非常严肃地思考过你说的这些问题。加上现在手机又发达,全国各地关于皮影戏的信息一搜就全有了。如今有几家国企性质的剧院已经专门成立了皮影工作室,有国家的帮助,我对皮影的前景非常乐观。唯一要放下的,是关于皮影的执念,别老想着过去的辉煌。它不再可能进入千家万户,它会变得只被一小部分人热爱,我们要接受这个现实。

说得好啊!我不禁再次对司机师傅肃然起敬。

后来到一个服务站,司机师傅告诉车上的乘客。五分钟之后会在食堂里上演一场八分钟的皮影戏,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看。

我买了一盒泡面就坐在了食堂里。司机师傅和另一个绑着围裙的男人正准备着道具,准备好之后他们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悠扬的声音告诉我们,接下来这场戏的名称叫做“斩颜良诛文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剧目。

演到中途,我禁不住好奇走到舞台的侧方看司机师傅的表演。司机师傅扭头对我一笑,又全身心投入到了演出中。我看着司机师傅认真的眼神,想起了我一年未见的父亲,他的眼神,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认真的眼神。

父亲毕业于一所戏曲学院,学习表演。毕业后回了家乡的市委宣传部。他时常组织文艺活动,也在全市范围内招募了好些喜欢表演的朋友组成了话剧团。

不仅如此,父亲还会自编自导话剧,经常在房间里对着键盘敲敲打打,还时不时展现出表演的姿态,大概是在考察台词的表现力如何。我时常被父亲叫到房间里当观众,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母亲告诉我你开心的鼓掌就好了。母亲教我的这一招,让我经常能从父亲手中拿到零花钱。

每年的文艺晚会,父亲都是文艺骨干,编排、灯光、造型他都要过目。不仅如此,他还会亲自出马出演一台戏。我和母亲每年都要在场下接受众人的赞扬,优秀的丈夫、优秀的父亲。

关于后来事情的端倪我没有很清晰的察觉,只是感觉父亲与母亲吵架的次数多了、父亲一脸忧伤的时候变多了。我那时认为只是父亲的多愁善感,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忧伤里还有更多的东西。

不久后父亲接到一通电话,是北方某著名剧院,邀请父亲去那儿表演。父亲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和母亲,我很开心,因为父亲的作品得到了承认,甚至广为流传。但是母亲却出奇的愤怒,她大声地反对,夸张地罗列出此行的弊端,甚至捧出那天诸事不宜的黄历说法。

父亲也生气了,一直在大声反对着,无非是半个月的表演罢了,还要搬出那一套的迷信说辞,岂不是可笑!

而我一开始也在劝我的母亲,半个月的表演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但随着母亲愈演愈烈的反抗,我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我感觉到了父亲想要离开的决心,他的这颗决心始终像一颗飘浮的水草,在心里摇摇晃晃。如今去北方剧院演出的机会,就像是一颗救命稻草,被他的决心给逮住了。我心里开始害怕,而母亲,眼下狂怒的母亲,也一定是被这害怕折磨着!

但父亲最终仍然成行。

除了我与母亲,父亲的同事、票友都纷纷支持。尤其是父亲的领导,非常重视本次演出。他认为,这是我市一次绝佳的文化输出机会。它不仅仅能宣传我市悠久的历史文化,更是对我市城市形象宣传有巨大帮助!

此行已无法阻止,一切都提上了日程。剧团加紧排练,父亲的热情空前高涨。我能想象,当在剧团里锣鼓喧天的父亲回到冷冰冰的家时的那种失落与无奈。

后来的结局已能想象。演出结束后,父亲假托有事,让剧团先行回来。而他留在了北方。他准备做什么,他正在做什么,都没有告诉家里。


如今,司机师傅的皮影戏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横空出世,红面虎须轻抚,大笑气震山河!

我出神着,不禁思考父亲与司机师傅的相似处与不同点。这很耐人寻味,可是我毫无头绪,只能匆匆吃完了我的泡面。

汽车离开服务站的时候,我看见路标上写着,离蒙城还有202公里。那是我前女友的家乡。我从未去过那个城市,那是一座小城,与中国所有的小城没什么两样。甚至连小城青年的大城市梦也没什么两样。

我有些困,也不再与司机师傅交谈。我斜躺在座位上,窗外是绵延的公路,和黑漆漆的山林。听不见窗外的声音,摸不到窗外的夜色。我仿佛置身于大海中的孤舟,随波摇曳。孤独感一瞬间向我袭来,我自以为忘记的压抑感又清晰的出现了。它像一只无情又巨大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告诉司机师傅我要在蒙城下,我告诉他原因,司机师傅答应了。下高速,进收费站,临下车之时,他把他的名片塞给我,让我如果明天想回去的话就告诉他,他来这个收费站接我。我点点头说,好,谢谢您。

收费站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卡车的轰鸣声裹挟着灰尘疾驰而过,一辆又一辆摩托车停在我的身边问我去哪儿。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我来到这个城市又是为什么?

我找了一家临街的饭店,店面小小的堆满了杂物,客人要坐在外面的大帐篷底下。我要了一份快餐和一杯水。等待的中途,我看见这家店有一台酒吧点唱机,我投下两枚硬币点了两首Mercury的歌。音乐响起,有风,但很清晰。我静静坐在凳子上,等待着歌声停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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