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对花感兴趣差不多是步入中老年之后的事。所谓感兴趣,就是说我在意花开花落,对古诗词中那些由花开花落生喜致戚的字句产生了共情。“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杜甫这句诗对爱花、怜花、惜花、恐花、伤花的前因后果说得很直白,我觉得这是一种较为正常的人生触悟状态。若风华少年,常为花落而悲,便如黛玉之属,何其悲苦哀怨。即便是物伤其类,也需要经历、年齿积累。少年人目睹他人死亡更多的是惊惧而非悲伤。行诸文字的情感并不可靠,多数时候只是修辞需要。当然,也可能有一种人天生对花敏感,或人生经历中在某个特殊时空和花结下不解之缘,是以见花开花落而必感怀。博尔赫斯在《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之多明戈 ·福斯蒂诺 ·萨缅托《外省忆事》中曾写道:“当他闻到花香时,就会有赴死的感觉,并将此直觉地告诉他的温柔的爱情对象。而且还把它作为一桩事件那样期待着。”这人对花的感怀显然和爱情或者说和一个女人有关。
我已无法回忆起何时何地因何种花卉的开落而生自怜自怨自伤自叹之情了,这是切实不虚的。因为这种情绪的生成多半在一个时期内逐渐累积,然后经由某个具体的事件把那种情绪呈现给自己,并形成一种自我认知,迫使自己去思量:噫?我何以会为一树花的荣衰而哀戚?它开得正盛时我感到不安,就像嫉妒之情,她败落了,我更不堪……原来我老了,我病了,我的生命正由盛而衰,接近死亡,就像花之盛开和衰败。这是一种自然而然、不由自主的比兴。
至今还记得大学时代一场关于花的持续争论。事情发生在我们的宿舍里:究竟是梅花好还是樱花好。在一切含有“中外”因素的争论中,我一直是坚决的挺中派。自然,我认为梅花是最美的。其实,我说那番话时只在大学校园见过蜡梅,真正的梅花只在印刷品的画作里见过,至于樱花,连纸片图画都未曾见过。
我所以要提这件四十多年前的事,是因为大约在十年前,我第一次对花有了感情,认识到花的美艳和哀戚,深深地觉得花的盛开和衰落与我休戚相关。那年的三月下旬,身处太湖鼋头渚樱花花荫下的我,平生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美花的盛开:粉幄张天,霞茵藉地。我感受到什么是花的美艳,更是第一次对花的衰落伤怀。当我赞美樱花的怒放盛开,并慨叹花期太短时,身边一位年过半百的女游客对我说:落花时也好看,那种樱花雨下得,美艳而哀婉。我终究没敢去看樱花雨,就像我不喜欢参加葬礼。我一直在想,世上没有哪种花能比樱花更好地诠释人的生命的盛衰。自此,我便对樱花情有独钟。
長春橋上花如雪,衣袂匆匆人似花。
花謝水流人不见,贪看桥上萬重霞。
这是我记叙鼋头渚长春桥观樱的诗句,前三句叙说了生命的绽放、美丽和衰败一如樱花之绚烂和易于衰谢。末句则是说我沉迷、自失于那种意境里:花之盛开、衰败同人的生命之盛衰合二为一,不分彼此。这种沉迷和自失,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多情和细心的人则一定能觉出我的感伤情绪。而我自己则浑然忘却我的肉身,我的行止。我的所见所处既非此在亦非已逝,它不可名状,不可分析,不可思量。我所以选择用樱花来比喻人的生命,只是因为它的典型性能给人带来视觉冲击,带来强烈的对比和暗示,带来人生幻灭的惊耸和觉悟。其实,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不过是开在草丛中、沙石间、小路边那些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琐碎野花,开无人觉,谢无人知,落寞荒寂,匆匆过完一生。
我曾在一篇短文里写道:近期总是梦见已然逝去的春天,属于梦中春天的景色总是远远看见一棵伞形大树下落满深红色的花瓣。那意象美艳而感伤。我觉得那种纯然的深红花瓣应该只属于木棉花。梦醒后,我写了两首七言绝句,其中一首这样写的:
江南烟雨锁千家,小径芳园积水洼。
惆怅晓来春梦短,深红落尽木棉花。
木棉花的开放固然没有樱花那般遮天蔽日、督生催死的气势,但它那硕大的猩红色的花瓣,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凋伤之时,肉质的花瓣噗噗落地,犹如人之锥心裂肺的碎片,被随意抛落,令人惊恐而生哀恸之情。此种伤花之情虽可归于落樱范畴,但似更进一层,华丽而悲怆、沉重而绝望,这些因素相互交织,起着化学反应,因而更加浓烈。
一直很喜欢窦叔向《夏夜宿表兄话旧》那首诗。喜欢他在字里行间基于人生无常、离多聚少而渲染的那种梦幻般感伤情绪。很显然,夜合花在他的诗情催动和意境营造上起到重要作用。因此我也早早地对夜合有了别样的情感,却又一直没见过夜合是个什么样。我曾不止一次想象它的样子,总离不开一个似笑非笑、满腹心思的中年男人的落寞神情。后来,具体说是2011年初夏,彼时是我迁居新小区的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小区看到一种高大的树木,树干比较光滑,呈浅灰褐色。树枝上开满了羽状樱桃红红的花须。出于好奇,我伸手攀住一根下垂的枝头,凑上去嗅了嗅,有一股子从没闻过的香味。于是我用手机拍了照片请教于他人,始知它就是夜合花。自此,夜合花实实在在成为我高看一眼的花,并改变了它一直以来在我心里那种多情、忧郁,充满伤逝意味的形像。我曾情不自禁用“轩轩如朝霞举”这句话来形容它的神采,我以为它很好地诠释了天朗气清的意境和气质。
说到高看一眼,作为华人花语世界中至高无上的梅花,我却从没给予过它这般仰视。我也挺喜欢梅花,为它写的诗句超过为其他全部花卉所写诗句的总和。我以为梅花所以令人印象深刻,甘愿赋予它多重令人称道的品格,是因为它绽放的背景:惨淡、萧索、死寂。它成为这一背景中唯一的亮色并显露一线生机。但是,梅花获得的所有殊荣,绝大部分并非得之它自身。比之美人它并不出众,香不如蕙兰、蜡梅、茉莉、栀子,色不如杏、桃、樱、梨、海棠、石榴,形不如菊花、辛夷、山茶、玫瑰、荷花、芍药……然而,我们在它身上附加了太多我们的情怀,我们把许多难以在现实中获得的品质寄托在它身上。我们在它身上寄托的越多,说明我们在现实世界里获得的越少。有时我觉得它负载过重了,这对它并不公平。它只是按照自然规律开在凛冬向春天过渡这一时期的一种花卉,你让它在其他季节开放,它是开不了的。
在梅花的图谱里,大约存在两种形式,一是杨无咎式的简,一是王冕和金农式的繁。我只喜欢王冕和金农的繁式梅图:千枝万蕊,冰肌玉骨。而在有关梅花的文学作品里,我所感兴趣的也只是“长记曾携手处, 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以及“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我觉得白石道人为我们描述的这番梅开梅落境界和上述樱花的繁盛和衰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绚烂、热闹,一清寂、幽独罢了。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窃以为梅花和人生的可比性仅在于此。
几乎每一种能叫出名字的花都有专属于它的花语,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我认为这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有了梅花,兰花,菊花,牡丹,杏花,梨花的花语就够了,我们在这些人人皆知的花的身上所寄于的象征意义已经太多了,我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需要寄托于花卉的心思和情操。我们其实很简单,很贫乏,我们没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需要通过千姿百态的花来寄托和诠释。尽管如此,每一个个体的人,完全有权选择自己喜爱的花来寄托自己的情怀,而不是人云亦云,随大流,把个体的精神需求寄托在人满为患的别人的花瓣上。我以为这是将花比人的意义所在。
邻居家的孩子是个喜欢阅读的初一学生。他曾坐在廊檐里大声朗读这样一段文字,听起来颇觉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每年阳历三月中旬,是杏花盛开的时节。如果是晴暖天气,我会在黄昏或是月亮刚刚升起的时候,搬出轻巧的杉木几座,安顿在杏花树下。微风轻寒,花影演漾,蜂吟抱须,瓣落酒盏。我会轻声吟哦:“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此时抬头看花,便觉其会意含颦,欲语还休。而我则想对它说:“滔滔不绝很容易,可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慢下来的世界交谈。”
我家门口就有一棵这样的杏花树,确实是每年阳历三月中旬进入盛花期。可我从没觉得可以置几座于树下,杯酒碟素,自在赏吟,并细细思索和品味人生。可经由如此这般的一番文字渲染,便觉境界清华,美得不行。这便是文学的作用了,也许是唯一的作用。我想。
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去问了邻家孩子,“你读的是谁的文字?我觉得在哪里看过。”那孩子大笑不止。他反问我:“你觉得熟悉?”“是啊,有点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不熟悉才怪呢。”他合上书,在我眼前扬了一下,继续大笑。于是,我想起来了,我有本书出版后,曾送给他父亲一本。因为他父亲对我说,他儿子喜欢文学。也就五年前的事。果真浮生若梦啊!这件事告诉我,人是多么容易遗忘。
在我寄居的城市,每年阳历五月中旬,便有一种花默默承担起樟树、蔷薇、金银花凋谢后往空气里播散香气的重任,它叫广玉兰。开始我总是闻道一股幽香却不知来自何处。因为广玉兰非常高大,枝叶繁茂,广玉兰花就藏在硕大的乌油油的树叶后面。广玉兰花也是硕大的,它应该只有白色一种,形似荷花,我总觉得它有些呆头呆脑,过于安静。它默不作声藏在呆头呆脑的树叶后面,像个有巢氏之民。当然,凭它一身洁白如玉,你也可以说它像隐士。出于好奇,我在网上搜索了广玉兰的花语: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美丽、高洁、芬芳、纯洁。生生不息、世代相传应该算是寓意,但不知从何而来。哪一种花卉不是生生不息、世代相传呢?至于美丽、高洁、芬芳、纯洁,不过是望文生义,对着花做一番现实的性状描述。我想世人一定有特别喜欢广玉兰的,但不会多。原因是这种花高高在上,远离人事,隐身繁茂枝叶之中,难窥全貌。你需高看一眼,甚至高看多眼才能看到个大概。
我所寄居的城市数十年前以立法形式将广玉兰确定为市花,对花的审美偏好和对花语的解读可谓与众不同。可能是受到广玉兰花的性格的影响,这座城市隐约呈现出一种被孤立的状态。城市被孤立后,折射在居民身上则显露出孤傲自大的脾性,而这种脾性距离自暴自弃竟然是那么地近。我想起某电视台一档电视节目,叫《零距离》。
当我一一列举出上述花卉,我才意识到不经意中,我步入寻找一种对我来说具有某种“划时代”意义之花的征途。这征途并非是“山一程,水一程”的重山复水,也没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严关险隘,它只是犹如梦境的曲折通幽的忽明忽暗的香草花径。要说这种寻找并不劳累,幽途迂回,色香厌饫,差不多可以算作享受。有时,过往人生中一些当时就被忽略的细节会被一些不知名的花香唤醒,一些生存的微小谜团也会被一段向被轻视的花语破解。此时,生命中的惊喜会忽焉而至,尽管这种惊喜是短暂的也是无足轻重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迷惘、犹豫、失望,甚至厌倦才是寻找中的常态。
进入五月后的某一天,令晖发来微信并附带发来一段视频和一张图片:老家的桐花开了。打开视频,但漫山遍野桐花如雪。看到桐花二字,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李商隐的诗句“桐花万里丹山路”,但我不知道诗中的桐花究竟何指:梧桐花?泡桐花?从凤栖梧的古老寓意来看,从长辈对晚辈有所期待的诗意来看,李商隐写的理当是梧桐花。但似乎梧桐花并不好看也不显眼,泡桐花虽艳丽断不至漫山遍野。于是我猛地想起一种叫油桐的树,我想能开出漫山遍野白花如雪的会不会是油桐。当我想到油桐时,其实我想到的是它的果子,因为我根本记不起它曾经开花、开什么样的花。幼年时有一种玩具,是一只像馒头那么大的小皮球,油桐的鮮果很像皮球,呈苔藓色。对于想要一个皮球而无法得到的我,油桐果子就成了它的替代物。
我家屋后是一个贫瘠的土坡,记忆中栽有七八棵油桐树和五六棵松树。松树总不见长,油桐树到了六月间则一律会结出苔藓色大青果。而幼年的我总是在那些树下消磨时光,不知疲倦。油桐果子和攀援在油桐树上的葛藤是我永远不会厌弃的玩具。但不知什么时候,我把屋后的松树和油桐树全然忘记了,作为油桐树的孳生物的油桐花和油桐果子更是被忘得彻底干净。奇怪的是我有时会做梦,梦见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并梦见那些松树,还有房前屋后的其他树木。
我的父亲对种植树木非常用心,他固执地在房前屋后种了很多树,臭椿、榉树、榆树、枣树、苦楝、棠梨、意杨、水杉、青桐,还有一棵法国梧桐。他栽树时会叫我小名,“来,帮我扶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要我帮他扶住树苗。培好土还要我站上去蹦一蹦、踩一踩。“等树成材了,好给你打花架子床。”父亲说。我知道花架子床是用来结婚用的,于是我脸红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对我说这种让我害羞的话。可悲的是,他去世的时候,那棵树却尚未长大成材。他对树木的重视和喜爱也影响了我,以至于我对任何乱砍乱伐行为都难以容忍。父亲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记事的时候,他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儿子没结婚成家。在他看来,得多种些能成材的树,将来给儿子盖房子,打家具,帮他们成家立业。意杨、法国梧桐和水杉长得很快,可惜都属于庄子口中的无用之木,倒是苦楝、榉树、枣树打起家具来,有着很不错的质地。至于那些和油桐树种在一起的松树,则摆出一副千年不长的架势:瘦弱盘曲,树干上时不时冒出像蜡烛油一样的松脂。奇怪的是,我梦见过父亲栽种在房前屋后的各种各样的树,却一次都不曾梦见过油桐树。是以油桐树在我的记忆里早早地被彻底抹去。
令晖发来的视频帮我逐渐恢复了记忆。我先是记起栽有那些油桐树的坡地,继而想起油桐树,它的大青果。然后我端详着视频里的油桐花,并辅以网上搜来的微距清晰图片,渐渐地,我记起了桐花,那种能结出大青果的喇叭状大白花,喇叭里面则是竖条状的红色……我想和只比我长四岁的小哥哥核对一下关于油桐花的记忆,谈一谈我们曾摘到的油桐果子中最大的那一枚。我想像小哥会有什么样的神情,会说些什么样的言辞:我发现小哥的形象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遥远,一阵烟雾毫无征兆地飘来,挡在我面前。此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小哥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此时我才意识到,油桐花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花,它伴随着虽则落后、闭塞、原始却又是令人追缅的田园生活,伴随着虽则充满艰苦、饥馑却又是我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幸福时光的逝去而凋谢,且永久地凋谢。其实,所谓无忧无虑,所谓幸福时光,也仅仅存在于我回忆的时候,存在于此时此刻。为了把幸福留住,把幸福感延长,我只能像循环播放一首动人却是伤感的曲子那样,不断地去重复回忆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