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梦

这是忍不住的痛苦嗷叫

这是各种束缚、矛盾、荒诞的东西和不合逻辑的事物的交织

这就是生命

​​​​​​​​​​​———Tristan Tzara

1. 

我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下班后,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公车站,运气不好的话得等个十来分钟,因为22路的班次不多。好的是没多少人坐这趟车,车上总会有空位,吱吱呀呀二十多分钟就到终点站。下车后是条断头路,往前是一片农田。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一个巷子,说是巷子,其实算条小马路,左右两边是些还没拆迁的农民房,楼下开着各色门面,一到天黑路边还会支出一个个路边摊,有卖小商品的也有大排档,脏兮兮的小屁孩窜来窜去打闹着。这条路并不长,尽头是个拆迁安置小区,水泥柱子和铁栏杆里围着几栋五层楼的房子,住的大多是外地人和上了年纪的本地房东。我就住在这个小区,小区的后面还是片农田。夜晚,如果你从上空鸟瞰的话,你会发觉这个地方就像个半岛,一半是光明喧嚣,一半是黑暗孤寂。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是个城乡结合部,外地人把这里当作起点,落魄的城里人则把这里当作退路。

我租的房子在一楼,一室户,带个小院子。进屋后我放下背包,来到厨房,给自己弄个简单的晚饭,基本上是白米饭加番茄炒蛋,或者简单的吃个面条,如果周末的话就上菜场买条鱼。吃完后,我把剩饭倒进院子的一个盆里,我养了只橘猫。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也几天不回来。橘猫是某天自己跑来的,我喂了点吃的给它,然后就天天来了,后来居然在院子里常住了下来,算起来也有那么好几年了吧。我不喜欢狗,我不喜欢被依靠的感觉,和猫可以平等相处,它不强求于我,我也没想控制它。我没给它起名字,就叫它橘猫,和外面所有马路上乱窜的、墙上乱走的、车底下瞎躺的橘猫一样。

一个人待久之后便会养成了一些孤独的爱好,比如音乐、看书、跑步、看碟。基本上大多夜晚我都在酒精和电影中度过,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最可悲的就是只能拥有此生,没有别的选择,而看电影时就不同了,我可以跟着主人公去过他们的人生,就像在做白日梦一般,在那里我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我没有办法成为的人,颓丧的,快乐的,勇敢的,邪恶的。。。

照例我先把几个论坛和豆瓣翻一遍,没有值得看的新片子。我插上个移动硬盘,找出了个老片,杀人回忆。我喜欢韩国电影,生猛、偏执而残酷,直击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看到中途时,搁一旁的手机跳出一个短信提醒,是海涛的,我没有马上打开,而后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这年头了怎么还发短信?于是打开信息。

“张海涛先生于1日凌晨心梗突发离世,追悼会于后天上午9:55-10:55举行,在龙华殡仪馆云归厅,送他最后一程。”

我愣了一下,随后看了几遍后还不大敢确定这条消息的全部意义,于是马上拨了个电话过去。

“周文,”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哽咽的女声,是嫂子,“海涛走了,今天凌晨走的,心梗。。。”

我眼睛直直的盯着电脑屏幕,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突然抽空了一般。

海涛?那个我曾经最好的兄弟海涛么?我眼前浮现出一张叼着烟坏笑的脸,眼泪突然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周文。。。”电话那头传来询问的口气。

“嫂子,”我大喘了口气,努力平静了一下:“您,节哀,我会来的。。。”

而后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天,这感觉很奇怪,因为是海涛自己的号码发给我的,就像海涛在当着我面说,兄弟,我走了,来送我一程吧。

塞林格说过,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经历了一次漫长的闭眼,海涛过往的片段在我脑中闪回,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

2. 

我最后一次见到海涛是两年前,他来问我借钱。

他坐在我小区门口的花坛边抽烟,稀疏的胡茬子,皱着眉头,一如他每次思考时的模样。

我拿出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是2万块钱。

“咋啦?”我随口问一问,知道他生娃后应该更拮据了。

“没事儿,就最近手头紧。”他拿了钱,嘿嘿一笑,“最近挺好?。。。”

“就那样。”我哼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两年我们联系渐少,虽在同一个城市,但这城市大的足以让十几公里的距离像上千公里那么遥远。微信出现前的那阵子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有了微信后兄弟们几个建了个群,群名叫坏孩子的天空,那是我们最喜欢的一部北野武的片子。群里他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上来发个黄图,或者发表一句“我靠。”

“不进去坐会儿?”我问。

“不了,等下还有事儿。”他吸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弹开,然后晃晃手里的信封:“谢谢啊。”

“没事,找时间一起喝酒。”我嘴角一抽笑了下。

“好,那我先走了,有空聚。”他转过身去,随后摆了摆手。

看着他晃晃悠悠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掠过一丝凄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生猛傻x的兄弟哪去了?

3. 

第一次见到海涛是大学开学那天。

那是95年的夏天,我拉着一个旅行箱,我爸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找到宿舍号码后我砰的一脚把门踹开,把门旁架子上的脸盆撞翻了,水泼了我爸一身。我头都没回,径直走到靠窗的下铺坐下,发现对面一人正在看着窗前桌子里的抽屉,戴一副黑框眼睛,穿件白背心,看样子挺壮实,头发有点油腻地贴在前额,稀疏的胡茬子,皱着眉头,嘴角带点坏笑。

“靠,一窝小老鼠崽子。”他抬头看了下我。

我站起身来一看,果真,一窝七八个,没长毛,恶心的粉嫩。

我更没好气的瞥一眼我爸,我爸半边的衣服都湿透了,朝我尴尬的笑笑,问我准备睡哪个铺子。至于当时我为何这么火大,原因很简单,眼前的这个学校太破了,和宣传册上的介绍简直是天上地下,从国营厂似的校门,到灰突突的房屋,最后到裂着缝的宿舍走廊,这让千里迢迢过来的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我正皱眉撇嘴的时候,对面那人从床底翻出个鞋盒子,把抽屉的老鼠崽都倒进了鞋盒子,然后合上盖子、两手拿着拼命上下摇晃起来,就像摇着一个大骰盅一样,最后大喊一声“赌~~~神~~~”,接着把整个鞋盒子扔到了窗外。

我有点懵,但我知道喊得那句赌神绝对是星爷的口气,看来这人能交个朋友。

这人就是海涛。

4. 

我们大学在西安,刚开始给我的印象一般,破破的灰蒙蒙一片,但我们毕业离开几年后却都又开始怀念起它。

大学刚开始便是军训,无非就是听几个教官摆谱瞎逼逼,然后煞一煞我这种愣头青的威风,以期在以后大学的日子里能老实点,事实证明那根本没卵用。那时精力充沛,军训完了还去篮球场打球,穿着小绿鞋都能抓到篮筐。我在篮球场又碰到了海涛,然后我们一起打了四年的球,大三时候还一起组队参加了学校三人制篮球赛拿了第一名。当时我带着腿伤打完全部比赛,最后颁奖时我们几个把手放在篮球上一起拍了个照,照片我现在还留着,大家都笑的特别灿烂,那可能也是我在大学里唯一的高光时刻。之后我有一个月没能下床,韧带拉伤加劳损,海涛天天给我打饭,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死党了。

军训后没多久我和海涛又找到了共同语言。那是个秋天,西安的秋天天高气爽,而我们的心情却恶劣到了极点,原因是我们都失恋了。我和初恋掰了,异地恋掰了是迟早的事情,但来到的时候还是让人痛苦,尤其我是被甩的那个,想到自己曾经心爱的姑娘在和别人乱搞就妒火中烧,但我毫无办法,只能充满无力感地自怨自艾。海波也一样,不过他是个天生情种,比我执着也比我有自信,收到对方的分手信后买了个礼物连夜坐着绿皮火车到了天津,找到女友后非要讨个说法,还要她当面亲口说不爱他了。如愿听到那句话后,他万念俱空,抽掉了最后一支烟,看着女友转身决然离去,然后买当天的火车票就回了,狗不理包子都没吃。这次旅途花了他半个月的饭钱,以至于后面半个月都跟着我蹭饭。回来后他饭也没吃一直睡到晚上,然后买了两瓶红星二锅头喊我到宿舍楼顶陪他喝酒。那天他喝一瓶半,我喝了半瓶,基本都是我在劝他。到宿舍时他已经吐了七八次,躺在床上时开始吐绿水,我打他耳光都没反应,后来直接送了校医院。醒过来第一句话是:“饿死老汉了,给我去买个肉夹馍,几天没吃饭了,这狗日的爱情。”

后来他又陷入了几段狗日的爱情里。他的爱情倾向于仪式感和疯狂,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以后要死肯定也是伤心而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一直怀疑他激情的来源,或许这就是我和海涛之间的区别。他是个乐观主义,每一件事情都全身心投入,当某件他在意之事要结束时便如生离死别一般。而我则是个悲观主义,故事刚开始就已开始设想着各种结尾,当结局真的来到时我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经常会有种抽离感,一种随时可以离开的感觉,又或者说是冷漠。

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认识了几个有意思的兄弟。

当时一个宿舍七个人,除了海涛外我和大鹏的感情也不错。他是青岛人,和海涛算是老乡,能喝能侃,一米八的个儿200多斤,阔脸大耳厚唇,有佛像。看着是个粗人,其实很文艺,对南美的一切着迷,喜爱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梦想是能和切格瓦拉一样骑着摩托把南美走一边。彼时伟大的八十年代文学和诗歌还在延续,也是中国摇滚的黄金年代,94魔岩三杰红磡演唱会可以说是中国摇滚史上的巅峰,现在回看都还让人热血沸腾。大鹏钟爱摇滚,后来自己开始学起了吉他,刚开始不堪入耳,在走廊弹时常有宿舍传来“傻x别再弹拉“的喊声,后来竟也越来越听得过去,毕业那年时已经能去不少场子表演了。后来我也跟着开始听摇滚,从魔岩三杰、许巍,唐朝听到涅槃、弗洛伊德,枪炮玫瑰,Bob Dylan, Leonnard Cohen等等。再后来跟着大鹏学了几个和弦后也能一起边弹边唱,我还为此留了个长发来配合我的摇滚范儿。

同宿舍另外几个几乎天天都在学习,和我们并无太多交集,其中有一个大四的时候沉迷网络游戏挂科太多竟然被退学了。我到现在都很难回想起那张脸,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就这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不留下什么痕迹。

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在隔壁宿舍。

小杨,湖北人,人很小只,睡在床上盖着被子后你以为那只是床被子。高度近视,眼镜有瓶底那么厚,镜片后是个眯缝眼,每次你都搞不清他是清醒着还是在打瞌睡,这让他在上课时吃了亏,每次上课都被点到提问,于是后面他干脆放弃了上课,专心在宿舍睡觉和捣拾电脑。亏得脑子好使,在考四级睡着两次之后还混了个毕业。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天下湖北佬,别看人小,打架可不手软,他们宿舍就有个不知好歹的被他用凳脚开了瓢。他说在他老家有种打人的兵器叫“管杀”,就是把刀焊在一个铁棍上,类似关老爷那个兵器。我们听完都倒吸一口凉气,太他妈生猛了,眼前浮现小杨拿着官杀割韭菜一样切人头的场面。另外他还热衷打飞机,他的床铺我们一般都很难近身,味儿大。如果哪天没有打飞机,他的眯缝眼就会射出狂热的光,当然是射向对面女生宿舍或者路边的妞儿们。

建国,陕西户县的,有着兵马俑一般坚硬的方脸,喜欢吃面,饭盒有脸盆那么大,隔着堵墙都能听到他哧溜哧溜吸面条的声音。他说话带着浓浓的户县口音,土的可爱,他的行李都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是第一天来学校时父亲用扁担挑来的。建国平时基本没什么话,和我们唯一的共同语言可能就是看碟了。他酷爱看碟,碰到爱看的就反复地看,还跟着念台词,像东邪西毒之类的基本每句台词都背出来了。我一直怀疑他的梦想是做个演员,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小杨大鹏和建国在大学都没谈过恋爱,过的很纯粹。

5. 

我们大学是理工科大学,女生本就少的可怜,我们班就一个女生,名叫崔艳丽,长得还没小杨好看,但仗着自己丑啥都不怵,大学四年竟也谈了几次恋爱,还让班里几个男人搞得争风吃醋,真是令人唏嘘。大三那年竟和我们班长搞上了,但我们班长是个伪君子,在我们面前都大义凌然地说怎么可能和她啊,我左右手都比她好看。当时我和海涛为了打游戏方便在外面租了个房,有一天班长问我们借房子住一晚,说是要让艳丽给他通宵补习专业课,不然要挂科了,还一脸正气地说:“你们放心,真的是补课,你说她长成那样我能碰她么,我碰她就不是人!“结果第二天我和海涛去房间收拾时,从垃圾框的底部倒出两个套子来,“真他妈不是人啊!”我和海涛一起破口大骂。

鉴于此,找女朋友也只有外部解决。我大学的女友陆小曼,是在大一下半学期英语角认识的。英语角说是练英语的,实则和相亲角差不多,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只要仔细听就发觉一半在说中文,另外的一半则大多说着一口带有河南、山东、东北等地方口音的英文,还结结巴巴的。英语角一周一次,我是去了三四回后才碰到陆小曼的。她长卷发,带个素色的圆帽子,圆眼镜后是一副单凤眼,上扬的嘴角一副爱谁谁的模样,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后来我问她当时怎么也看上我的,她说我那天穿的黑夹克特精神。那个年代,只是因为一件衣服或者一个微笑,你就会爱上一个人,没有别的。

英语角的女生少,一般一个女生前站好几个男的,就像医生问诊一样,你得排队。那天我瞅准个空档便上前搭讪起来,一阵hi, what’s your name之类的寒暄后我们便聊开了,自然用中文。

“哲学是学些啥?”陆小曼和我说她是哲学系的,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专业。

“学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坏坏一笑。

“别扯了,那是菩提老祖说的。”

“那你学什么的?”

“土木工程,类似民工。”

“挺好的,接地气,我学的太不接地气了。”

“那你为啥学什么哲学啊?”

“想弄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候一想到我们早晚一死,就觉得这么整天读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死去,到最后一切都是一场徒劳,毫无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呢,你还有你家里人,你会有你的后代。”

“但对我来说又有任何意义么,我死后一切将与我无关。”

“我倒是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一时答不上来了,“但我觉得整天瞎想这些问题才没有意义,人嘛,过的开心就好了。”

“嗯,存在主义也这么说,人生在于体验而不在于意义,不过我还是想探索下人生的意义,所以我才要学哲学,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答案。”

“你学的那玩意儿确实也太玄乎了!”我撇了撇嘴。

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基本这个天已经聊不下去了。我大学前只看过漫画和金庸,要聊那些我在行,但恐怕在哲学面前那些都太他妈幼稚了。文学吧,我唯一看过算得上文学的书还是海涛借给我的白鹿原,厚厚的一本还没看一半,而且刚开始都当黄书来看,什么白嘉轩那话儿长的可以缠在腰间前面还带毒汁一下搞死了四个女子。所以最后我选择了聊些摇滚,瞎掰了些乐队和歌,她说最喜欢Nivana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说那歌太撕心裂肺了,她说人生就得来场这样的爱情才完整。

后来的英语角上我们越聊越多,为了配合她我还找了点哲学的书来恶补,学期末的时候我也竟然也能和她胡扯些康德了。

那年的暑假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漫长,主要是对陆小曼的想念,于是开始和她写信,经过一个暑假的酝酿和煎熬,大二开学时我们便迅速成了一对。陆小曼很浪漫,在学校里天天能见面还给我写信,她爱做手工,做了不少可爱的小玩意儿给我,千纸鹤都装了一大玻璃罐子。冬天的时候还给我织了条围巾,命令我整天戴着,就算打篮球也不许拿下,兄弟们都嘲笑就像长在我脖子上一样。我当然也写了几首腻歪的歌给她,生日的时候还厚着脸皮在她宿舍楼下唱。

当时海涛也勾搭上了一个女孩,叫苏芮,在学生会认识的,就住我们对面的女生宿舍。我们都不是很喜欢苏芮,大鹏说她有点假模假式。那时海涛又恢复了激情,天天晚上给她送花,风雨无阻,每次还要夹带些腻歪诗句。苏芮生日的时候海涛也去她宿舍底下了,他读了自己写给她的诗,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甜蜜的,忧伤的,嘴唇上涂抹着新鲜的欲望

。。。。。。。。。。。。”

后面还有俩拿着吉他配乐,当然是我和大鹏。

那时候的女生宿舍有点像朱丽叶的阳台,女生们在窗前顾影自怜,男生们在窗下上演浪漫或悲情。最疯狂的一幕是有个男生在楼下把蜡烛摆成一个心型,都点着后把自己在里面躺成一太字型,引来一片起哄声,也引来了辅导员。后来据说那哥们儿得了个警告处分,但那英雄事迹却是一直被情侣们口口相传的。

大二那一年我和海涛基本上都沉迷在热恋中,我们两对经常一起出入,学习和兄弟们都暂抛一边。

6. 

97年我们大三,年初邓小平去世,没能等到夏天的香港回归。同年去世的还有王小波,当时我正在看他的红拂夜奔。在书末王小波说别指望从生活中找出什么寓意,我们的生活是没有指望也无法改变的,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世上。我忽然又想到了陆小曼之前问的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王小波又说在似水流年里有两种选择,当傻X或者亡命之徒,那么我会是傻X还是亡命之徒呢?

那年西安的冬天也特别冷,太阳每天悬在空中就像一个黄盘子一般,感觉不到一点热量,雾霾也特别重,每次打完球后鼻子里一团灰,得扣半天。12月的时候西安出了两件大事,一是121枪杀大案,一个叫董力的暴徒和同伙抢了警察的枪流窜作案,杀了好几个人正在外逃;另外就是出现了敲头党抢劫,一人骑车一人在后座拿着榔头,晚上迎着路人背后骑将过去,照着后脑勺就是一锤子,把人敲倒后抢了东西就走,不管人死活,据说是道北一帮下岗工人干的。

总之那年的冬天就是在这样阴郁的气氛中开始的,我们夜晚都不怎么出门,大多时候都是裹在军大衣里围着桌子打牌。12月底的时候,海涛有点憋不住了,觉着最近过得有点沉闷,正逢他马上生日,于是在一个周末邀我们出去搓一顿。

那个周末的傍晚,我正蜷在被窝里,刚扔下把我看得晕头转向的百年孤独,叹口气,妈的,大鹏看得都是些啥啊,爷爷爸爸和孙子都用一个名字是什么鬼。窗外已是黄昏,灰蒙蒙的一片,街上模糊的人影就像丧尸一般,冷风顺着窗户缝嘶嘶的漏进来。我裹起盖在被子上的军大衣,钻出被窝爬下床铺。海涛已经先去了饭店,我站在镜子前用水顺了顺头发,推门而出。走出宿舍楼大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撇了一眼墙壁上的镜子,一个长头发盲流一闪而过。

到了陆小曼宿舍底下,“自行车与男生不得入内“的牌子赫然在立,我让看宿舍的大妈呼她下来。我靠着路边的一棵法国梧桐,点了根烟,无聊的剥着树皮,想起春天的时候和陆小曼一起骑车去了南边的秦岭,压坏了不少花花草草,还剥了很多桦树皮回来,然后和对方用桦树皮写信。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候。然后又一个漫长的暑假之后我渐渐的感觉到了陆小曼激情的减退,我都好久没有收到过她的什么小物件了,尤其是这个冬天,几乎都没有天天见面。我在感情里一向处于顺其自然的状态,或者说是被动,所以即使感觉到了点什么,我也不去主动做什么。

陆小曼下来了,站在那里朝我莞尔一笑,还是戴着那顶素色圆帽。我把烟踩灭了迎过去,冷风吹来,脖子一凉,哟坏了,她的围巾没带,一想算了吧,去球。

海涛定的吃饭地方在学校东门外,那是一片杂乱的生活区,我们时常混迹于此。出校门后是一条不宽的坑洼土路,路的一侧是片挨在一起的农民房,每栋都是窄窄的三四层,楼下是门面,音像店理发店水果店小吃店网吧,楼上一般用来出租。路的另一侧是些用围墙围起来的老式居民区,大多是砖墙的苏式老房子,每家窗户都装着黑黢黢的防盗栏杆。面街的围墙上贴满了各式传单,出租的寻人的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靠着围墙摆着各式的路边摊,卖水果卖煎饼果子卖衣服。如果是夏日夜晚,则会摆出不少放录像的摊子,一张小桌子放上台彩电,面前支几张矮桌子,喝瓶啤酒吃点烤肉开个西瓜,闷热的夏夜也就不难打发。路两边还隐藏着为数不少的宽窄不一的巷子,幽暗曲折,犹如经脉一般串起了这一片的各种犄角旮旯。窄一些的巷子只容一人通过,楼上的防盗栏杆都能碰到一起;宽一点的则有五六米。期间散落着一些可疑场所,大多在夜间发散着暧昧的紫红色,半开着毛玻璃门,影影绰绰能看到几条光着的大腿。如果你驻足多看几眼,马上会有一个妹子或者大婶缓悠悠的侧身而出,眼神从下往上把你扫一遍,“哥,玩一个呗~”。

有阵子没出东门了,路上的人没有往日那么多。街上氤氲各种蒸汽烧烤的煮玉米的肉夹馍的地下管道的带小白帽的汉子操着新疆口音叫唤着生意录音机大声放着异域的穆斯林音乐隐没在小摊后的老太嗑着瓜子冷漠的看着行人脸颊通红的陕北农妇穿着大花袄叫卖苹果。我和陆小曼有一句没一句地走着,路过一个凉皮店时,陆小曼买了两份凉皮,嘱咐老板娘多放了些豆芽,她说等下和苏芮一起吃。

吃饭的地方叫四海饭店,算是个不小地方。推开塑料的皮带子门,我镜片上立马一片白茫茫,暖暖的人间烟火夹杂着呱噪声扑面而来。我边走边拿下眼镜,扯出秋衣来把水汽擦净。我们寻到了海涛的包间,他和苏芮正坐在里面点菜。那时我们没钱,很少下馆子,我知道海涛这顿饭得吃掉一两个月生活费,后面他又得跟着我们几个兄弟吃了。

小杨和建国随后推门进来了。建国和我一样裹着件军大衣,他抱着一箱二锅头,我和海涛大鹏都是大酒量,如果喝啤酒恐怕最后酒钱会比菜还贵,所以每次想喝过瘾就得买二锅头,绿瓶装的红星。小杨穿不了军大衣,太长,拖地上,他穿着了件一直穿到毕业的黑夹克,里面是层层叠叠的秋衣、衬衫、圆领的毛衣、V字领的毛衣,这些衣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领子。他拎了一大袋熟菜,里面有腊牛肉和卤味,是为了喝酒先垫下肚子的,也免得菜不够吃。随后大鹏也来了,背着把吉他,他刚去另外一个大学交流琴艺去了。

“哇,大鹏好帅啊,看来今晚还有歌听~~”,陆小曼拍手喊道。

“你应该大厅里转一圈卖个唱再回来嘛,咱这顿饭钱就有了,”海涛笑着嚷道。

“等下喝个酒就去,”大鹏坐下嘿嘿一笑。

闲撇瞎聊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有点上头,大鹏开始弹吉他唱歌,唱到许巍的“路的尽头”时,陆小曼一起轻轻地跟着唱,眼神迷离而遥远。

“。。。。。。

我这始终骄傲的心

没有方向

我那充满欲望的心

空空荡荡

。。。。。。”

“哎!今天我生日,别搞这么颓的歌了,“海涛仰脖儿自己干了一杯,“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吧。这个笑话是我们那个傻x学生主席讲的,笑话本身并不好笑,好笑的是由他讲出来。我们那主席体格贼壮,方头方脑,不知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坦克兵,后来我们背地里都这么喊他,那厮自己还不知道。那天他突然问我,‘你知道坦克兵是怎么撒尿的么?’我说:‘啊?不知道啊,’他拍拍我肩膀说:‘尿在炮弹里面打出去的,啊哈哈~~’。我当下有点懵,然后笑惨了。这厮不知道自己外号是坦克兵,他女朋友的外号就叫坦克,啊哈哈~~”海涛说完大笑起来,看大家没怎么笑,又端起酒杯来说:“喝喝喝,为了我们的缘分。”说完转向陆小曼,“对了,小曼啊,你们哲学上怎么解释缘分这一说?”

“缘分啊,缘分我觉得就是命中注定呗,好的相遇就是缘分,不好的就是孽缘。”小曼悠悠地说。

“你这是宿命论啊,我可也稍微看过点哲学书。”海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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