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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寻常常的日子,在夕阳下的泠江大桥上,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东闻闻西嗅嗅,像是丢失了什么。人群来来往往,有人很快地发现了这只举止怪异的白兔。一位衣不蔽体的小男孩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要去拥抱白兔。白兔认生,一直躲避着他。然而,白兔看起来十分虚弱,根本蹦跳不起来,它奋力的样子,在人眼里只是微乎其微的挪动。小男孩轻而易举抱住了它。小男孩顺了顺白兔稀松的毛,发现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他凑近了一看,上面写着:玉兔-八哥。
小男孩识得字,他认真盯着那张卡片,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玉兔八哥,玉兔八哥。”
人群中往往不缺好事的,耳朵尖的,他们一听说“八哥”两个字,像是窥探天机一般,迅速朝着小男孩围了过来,随后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这就是八哥吗?难怪!我说这桥上怎么突然跑来一只兔子呢?”
“不就是一只兔子吗?有什么瞧的?”
“呵,就是一只兔子?八哥可不是一般的兔子。两个月前,一夜大火的雾珠珠,你有没有听说过?”
“晓得,晓得,大网红啊!”
“是的嘛!她就是因为这只兔子火的嘛!”
“哦,记起来了,它就是传说中的会唱歌、会跳舞的,浑身是宝的兔子?不是说它失踪了吗?”
“喏,不是跑这来了么!”
“了不得,了不得,这可是个宝贝。”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瞧瞧,你瞧瞧,雾珠珠那个女人心太狠了些,好好的兔子给她折磨得这么瘦!真是伤天害理!”
“怪不得她心狠,谁能跟钱过不去,是不是?一只兔子而已,又不是人。但是,我就不懂了,这看着跟普通的兔子没啥区别啊,它的毛,它的血,怎么值不得那个天价。”
“不说了,不说了,说起价钱谁不眼红?”
“你们说我现在抢走,算不算犯罪?”
“你试试,这么多人拍着呢!你抢了之后,网上到处流传你的照片,雾珠珠得追你个天涯海角、地老天荒才算完。”
“哈哈,我也就说着玩。”
“别说抢,就算趁人不注意薅下一把兔毛,回家给我的小孙子做个药袋也好。”
说这话的人眼睛死死盯着八哥,双手蠢蠢欲动。八哥在那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恶臭,鼻子朝着那人狠狠喷出一口像舞台上的喷雾一样大的腥气。旁边的人连忙捂住嘴鼻,躲闪不及。只有那人在气中呛得剧烈咳嗽。
“妈的!它还真是给灵魂上了身。哪里还是只兔子?分明是只兔子精啊!”
小男孩瞧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围上来,他们个个眼神炽热,一副要生吞活剥八哥的样子。他担忧起来,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肯定护不住八哥。他低头看了一眼八哥。八哥一个劲往他的怀里钻,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叫声,叫声十分微弱,沉入人群的嘈杂,只有小男孩听得见。
“莫怕,莫怕,我保护你。”
小男孩话音刚落,人群里挤进来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孩,欣喜地喊道:“八哥?我的乖兔兔呀!你咋个跑这里来了!你知道你可急死妈妈了哈!”她伸手要去抱八哥,小男孩却抱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女孩见小男孩不肯将八哥交给她,摘下口罩又说:“小朋友,你看,我是雾珠珠,没说过我吗?我是八哥的主人。”
人群听说她是雾珠珠,满脸吃惊,立马转过头来,手机的摄像头全对着她。
“直播间的家人,你们快看,百年一遇的大网红雾珠珠来到了现场。我们可以看到雾珠珠在停播一个月后,终于露了面。她看起来非常着急,正在要回那只身价五十万的玉兔八哥。但是,镜头前的这个抱着八哥的小男孩显然不愿意给她。他们还在继续地沟通。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请家人们帮泠江小三哥点点关注,小三哥带大家一块持续观看雾珠珠和玉兔八哥的动态。谢谢大家的支持哈!”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愿意把八哥还我?我是雾珠珠,你不知道我?他们都知道我。我就是八哥的主人。”
小男孩紧紧抱住八哥,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染着黄头发、衣装暴露的雾珠珠,不放心地说:“你叫他们别拿手机对着我。我叫茶耳,我不认识什么雾珠珠?你说你是八哥的主人,可是你看八哥,见到你后,浑身发抖,一直在挣扎,它分明很害怕你。我不能把它给你。”
雾珠珠听见小男孩的拒绝,不耐烦地说:“我真是服了你。你要是实在不肯还我,那我只能报警了。”
茶耳听说她要报警,望着众人的手机,顿时害怕起来。他看旁人的意思,他们都认得这个叫什么雾珠珠的女孩。若是警察来了,他们证实八哥果真是她的,自己霸占着,不成了明抢?他内心的坚持松动了些。雾珠珠一贯会看穿人的心思,转过身对着一片镜头吆喝说:“你们看看,也不知道这个是谁家的娃娃,太顽皮了些,占着别人家的东西不肯给,真是欠管教。等警察了,你们都来给我作证。”
人群中的一人起哄说:“小朋友,你把八哥给她吧!她为了报答你,说不定一高兴亲你一口呢!”
又有一人兴奋地说:“这么贵重的兔子,亲一口算什么,怎么着也得陪睡一夜。”
雾珠珠没看清是谁在说下流话,气急败坏指着人群骂道:“哪个王八蛋在扯火,有种站出来,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我给你。”
茶耳先前只是害怕说不清事情的原委,听他们说来说去,现在更怕流言蜚语。他知道雾珠珠不是个好惹的女人。他不舍地再次顺了顺八哥的毛,八哥在他怀里一直蹬脚,蹬得他的手掌红了一片。当他说要将八哥送还给女孩时,八哥尖叫得厉害,始终不肯离开他的手。
人群中的主播觉着他们的直播到此就应该结束了,效果还不错。他们的直播因雾珠珠的到来,流量倍增。有了流量,他们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变现,或是开什么付费直播,或是哄着人送礼物等等,总之不枉在人堆里挤一场。何况,他们还惊喜地看见了真实的八哥,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亏,比上几个小时的班划得来。
雾珠珠见八哥还赖在男孩手上不肯离开,再次伸手去抱。谁曾想,八哥突然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一下从茶耳的怀中蹿了出去,一头撞在了雾珠珠精致的脸上。雾珠珠伴随“啊”的一声,脑袋后仰,身体后倾,一头摔倒在地上。茶耳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扶起她来。可这时,他又看见八哥在地上乱窜了一圈,径直冲向桥栏的空隙。他转过身,要去抓住八哥的尾巴,可惜八哥的尾巴太短了,他根本来不及。
这一变故发生得很快,旁人刚刚关了直播,没能录下来。他们在叹息的同时,迅速地打开直播间,激动地冲向桥边,用世上最震惊的神情介绍道:“家人们,家人们,太可怕了!你们刚才错过了一个亿啊。你们看,现在雾珠珠躺在了地上,还有八哥不见了,再看这个小男孩,焦急地看向江面,这么短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来,来,小礼物走一波,泠江小三哥马上给你说说刚才发生的事情。”
茶耳双手撑在桥栏上,努力地将身子往桥外倾去,江面上没了八哥的影子,只有一圈又圈的涟漪,像是一颗石头落入江水中。他大声地朝着江面呼喊:“八哥,八哥。”
他想将自己的脑袋伸出桥栏,更真切地看看江面的动静,不过,桥栏间的缝隙比他的脑袋小,塞不进去,再加上旁人一直在他的屁股后面挤。旁人叽叽喳喳地叫着、说着、喊着。一个漂亮的女主播直接让无人机贴近江面,“嗡嗡嗡”的声响,震得茶耳的耳朵好一阵疼。另一个帅气的男主播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皮筏,已经漂在了江面上八哥落水的位置,他躺在皮筏上,一手拿手机,一手在划着江水,半个身体插进了水里。桥上的人没有无人机,又没有皮筏,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然后将镜头调了又调,尽可能地拍清楚江上的情况。
他们似乎忘记了八哥的主人—雾珠珠。
“家人们,看看,现场所有人的都很紧张,对八哥的生死十分关注,正在想办法积极地抢救玉兔八哥。趁着救援的空隙,我们来采访一下今天的主角之一。”
泠江小三哥的镜头拉到了茶耳的面前。镜头里的茶耳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低着头,坐在桥栏下。泠江小三哥轻轻地推了推他,小声说:“小孩,我是拥有三十万粉丝的泠江小三哥。我的粉丝们想知道刚刚的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你跟他们说说。”
茶耳抬起头,看见手机屏幕里一条条各色的弹幕飞快地飘着,他突然感到头疼欲裂。他咬着牙问泠江小三哥怎么说?泠江小三哥低声告诉他说说八哥当时是怎么蹿的,怎么又掉入了江里?
“我……我……”
茶耳话还没说完,急得嚎啕大哭。泠江小三哥见他哭得伤心,只能作罢,装模作样说些安慰人心的话。江面上的人还在继续打捞八哥,他们声称“死要见尸,活要见兔”。随着直播、拍视频的人越来越多,八哥遇险的新闻很快成了泠江的头条,各种评论、声讨、猜想层出不穷。他们针对事件的几位主角不断地进行深挖,甚至人肉。未曾想,不知道是谁将一件旧事扒了出来,立马冲上了当天的热搜。原来,两个月前,就在八哥落水的位置,一个名叫李昌意的男子在深夜跳进了江里。当时,这个新闻也在泠江县引起了一时的轰动,他们刷视频的时候看到过,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早被新的事件掩盖。如今,过于巧合的机缘,他们重新关注后,惊奇地发现那位叫李昌意的男子竟然与雾珠珠有关系。
直到这个热搜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才有人想起地上躺着的雾珠珠。同一时间,一个潜水主播终于在江底找到了八哥的尸体。当他提着八哥游上岸时,桥上桥下皆一片惊慌失措。他们疯了似的地团团围住了湿漉漉的潜水主播。在人声鼎沸中,雾珠珠总算清醒过来,揉着脑袋上的包,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潜水主播冲开人群,上了桥,将八哥一把扔在了雾珠珠的面前,告诉她八哥已经死了。人群正等着看雾珠珠的哭戏,可雾珠珠却一脸淡定,知道八哥死了,只叹息一声说吃不到兔肉馅的饺子了。人群听了,差点惊掉了下巴。泠江三哥挣脱人群,跑到雾珠珠面前好奇地问:“雾珠珠,八哥可是你的宝贝,现在死了,你不难过吗?”
雾珠珠不想回答,可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冷着脸说:“没死是宝贝,死了便一文不值,你们谁愿意要这只死八哥,我十万元让给他。”
人群一片唏嘘。
泠江小三哥又问:“你会向叫茶耳的男孩索赔吗?”
雾珠珠瞥了一眼还在八哥身边痛哭流涕的茶耳,微笑说:“算了吧!他不像是能赔得起的样子。我会向保险公司提出索赔。”人群倒是真没想到,雾珠珠也太精明了些,早早就给一只兔子上了保险。可人群绝不会让这样一个热点就此结束,既然八哥已死,雾珠珠的声明又毫无意思,那么他们矛头直接转到了两个月前的男子自杀事件。
“雾珠珠,你认识一个李昌意的男子吗?”
雾珠珠一脸震惊,果断地摇头说:“你说什么?我不认识。”
“可是,网上说他是你前男友。你看,这是两个月前你认尸时的照片。”
“不好意思,你们弄错了。我要走了。麻烦你们让一下。”
“雾珠珠,网上说李昌意是因为你而自杀,请问是真的吗?麻烦你回答一下好吗?”
雾珠珠惊慌地走到了八哥面前。茶耳流着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歉意。然而,雾珠珠没正眼瞧他,只盯着死去的八哥呆滞了一下,脸上的惊慌突然转为愤怒。她粗暴地拎起八哥的一只后腿,奋力朝桥外一甩,嘴里还喊着:“你愿意跳江,跳就好了,死了还来害我?”浑身湿透的八哥可怜地再次落在了江上,不过这次八哥没有沉入江水里,而是飘在江上,跟着江水向东而去。茶耳大哭着喊了一声“不”,身体趴着桥栏上,像要跟着八哥一起跳进江里。幸好,泠江小三哥眼疾手快拼死拉住他本就破旧的衣服。
“我说小孩,它又不是你的八哥,一只死兔子而已,不值得你这么撕心裂肺地哭。”
“它是一条命啊!它又做错了什么呢?”
泠江小三哥觉得这个叫茶耳的小男孩脑子有问题,不愿跟他多谈。可是,他已经来不及追上了雾珠珠,他为了救这个落魄的小男孩,错失了一个亿。雾珠珠不堪好事者的追问,在扔下八哥后,在旁人的傻眼中,匆匆离去。他们到底不清楚是什么理由让雾珠珠放弃了五十万的天价索赔。
泠江小三哥担心茶耳还会想不开跳下江去。他看看江水,看看茶耳,又看看快黑了天,叹了一口气,跟直播间的家人们道了声别,默默地关上了直播。茶耳望着远去的八哥消失在江尽头,转过身继续瘫坐在地上,呜咽呜咽地哭着。他特别后悔,一开始就不该抱起八哥。可是,他哪里想得到直播的事,哪里想得到网络的厉害,哪里想得到一只兔子会反抗主人,又哪里想得到一只兔子的勇敢。他就是这个泠江大桥上的一个小乞丐,每天只盼着填饱肚子。这世界上好多东西,他都不懂,比如有人靠一个手机就能光鲜亮丽的乞讨;又比如有人轻轻松松赚别人辛苦一年的钱;还比如两个月前一个男子白天扔给他两百块钱,晚上就死在了江里。他打听了,男子是因为爱情而死。他不懂什么是爱情,他也不必要懂,谁会跟一个小乞丐谈恋爱。可他想不通,那个好心人挺善良的,他还记得他的样子,胖胖的,戴着一幅眼镜,眼睛里充满阳光,微笑着大方地在他的盘子里扔进二百元后,潇洒地离开了。他还没等他说谢谢,背着身子挥挥手,一路向着西去了。
泠江小三哥见茶耳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不说话一是不知道说什么,你别看他是一个主播,天天在直播间滔滔不绝,可关了直播却是个闷人;二是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说话最费精神,既然不知道说什么,那就能不说就不说,看好小男孩不出事就罢了。小男孩情绪稳定了一些,没有再哭,一直抽噎着,低头在想什么。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月亮开始从东方缓缓升起,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路过的人和车慢慢稀少,泠江三哥才问茶耳:“喂,你还在想八哥吗?”
“你还没走吗?”
“我怕你跳江。”
“我不会跳。”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你走吧!”
“我再待会儿。等你饿了,我带你去吃饭。”
“为什么?”
“我感觉我们像同行,应该互相帮助。”
“我们不是。”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阵,桥头先后来了一两个主播,他们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纷纷离开了。又过了一阵,好几个外卖员送来鲜花,摆在了桥上。夜又深了些,有人前前后后拎着大包小包来了桥上,他们问泠江小三哥玉兔八哥是不是在这跳江的?泠江小三哥点了点头。一个人从包里掏出胡萝卜、白菜、提摩西放在桥上;一个人掏出草莓、苹果放在桥上;随后又有一个人放了一袋兔粮放在桥上。快到子夜时,桥上已经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各种兔子的食物,还有各种外卖。茶耳发现每个来送东西来的人都要不约而同地拍一张照片,实在是奇怪。泠江小三哥自言自语地解释说:“现在网上到处是八哥跳江的消息,这些祭奠的东西都是有爱心的人送来的吧。你看看,不是你一个人心疼八哥,大家都很同情它。”
“他们是真有爱心,还是假有爱心?”
泠江小三哥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这么多人,总有几个是真心的。”
茶耳拆了一个外卖,外卖里是一个果汁盒,果汁盒里没有果汁。茶耳轻笑了一声,又禁不住一阵心酸地落泪。泠江小三哥也瞧见了这一幕,痛骂道:“他妈的,这帮缺德的玩意。”
又安慰茶耳说:“空的也好,至少不浪费。”茶耳看着满桥的东西,哭着哭着,忽然耳边多了一个哭声。他扭头看泠江小三哥,泠江小三哥没哭,正在埋头刷视频。他张望了一下桥上,桥上没有其他人。他问泠江小三哥有没有听见人哭。泠江小三哥气笑,说不就你一个人在哭吗?茶耳察觉不对劲,他左顾右盼将周围看了个遍,最后朝着江面愤怒地说:“是谁在学我哭?”
空气中没人回答。
“是谁在学我哭?出来!”
良久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来:“是我。”
“你是谁?”
“我是李昌意。”“我是泠江三哥,你哭失忆了?”
“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我给过你两百块钱啊!”“孩子,你咋的了?精神崩溃了?”
“是你啊!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你现在听到的是我灵魂的声音。我的身体早化了灰,喂了江中的鱼了。”“你才死了,呸!呸!呸!”
“我为什么能听到?”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们有缘,可能你心思干净。”“小孩,你是不是哭出幻觉来了?”
“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哭,我就为什么哭。”“你在哭,你问我为什么哭?。”
茶耳两个耳朵边有两个声音,一个是自言自语的泠江小三哥,一个是李昌意的灵魂。
李昌意的灵魂就坐在茶耳的另一边,可是茶耳看不见。
“你也是为八哥?”
“我当然是为它。孩子,你抬头看看,今夜的月亮真的好,不如我就将八哥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两个月前,我就这个位置跳的江。我淹死后,灵魂从江底飘了上来,我看到桥上像今夜一样,到处是祭品,但我看不到一个人,我当时吓傻了。我在这桥上游啊哭啊,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我爱的女人来到这里。我拼尽全力呼喊她,可是她怎么也听不见我说话。还好,她带了八哥来。八哥能听到我的呼喊,它很善良,一直安慰我,叫我别伤心,要趁早去地狱投胎。我虽然舍不得心爱的女人,可没办法,我不能做一个孤魂野鬼,危害人间。犹豫再三,我下定决心放下一切,赶去地狱报名。我到了地狱后,地狱的阴差说我是枉死的,不准我踏入鬼门关。我说了好多次我不是枉死的,我是自愿死的,他们不信。我一直跪着给他们求情,他们看我可怜说地狱不似人间,不能徇私枉法。我听懂了,我将他们的祭品全部送给了一个管事的阴差。那个阴差给我出了个主意,教我去灵魂附体,再死一次,只要那人自愿赴死,不是枉死,他就可以暗中操作一番,让我替了那人的名,这样我就可以进去地狱了。你知道我是万万不会这么做。那个阴差又说不必找人,众生平等,找个虫鱼鸟兽也未尝不可。我上哪找呢?后来,我又游回了家里,见到了八哥。我跟八哥说了这个事。八哥立刻要我附它的身上,它说它本就活不长,又是个兔魂,留在人间不会有事。因它说得肯定,我才安心附在它的身上。不曾想,我这一附体竟害了它。原本这个事情无人知晓,都怪我一天夜里去了我爱的女人的房间里看她,漏了马脚。我爱的女人发觉了八哥的异常,在网上寻到一位马道婆。那马道婆属实厉害,竟将兔魂生生化去,只留下我,又谎称八哥一身是宝,毛发可治百病,肉血可让人长生。心狠的女人在金钱的诱惑下,私底下与人做起交易。我附体后两个月来,她为了私欲,给八哥喂食各样催长的激素,再高价售出八哥的毛血。我忍受不住,再不想看到八哥的身体遭受摧残,一气之下带着它逃了出来。接下来,我们遇上你之后的事情你都清楚。八哥是我带着它跳江的,它虽没了魂,却还能感受到疼,我不愿看它痛苦下去,一心想解脱了它。我想着,它死了,我就可以去报名了,也遂了它的心愿。然而,我刚才去了地狱,那个阴差说不管我是兔魂还是人魂,终究还是枉死,入不得轮回。我来这桥上,也是想祭奠八哥一番。我看见你哭,我也止不住哭。你哭是为可怜八哥,我哭是为八哥不值,它白死了啊!”“你说我直播是为八哥?可能不是。我是为了流量,为了赚钱,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像你,对一只兔子那么上心。你可能还小吧!你不知道这世间最廉价的就是泛滥的感情。做直播前,我是一个工人,每天在太阳底下干活,辛辛苦苦地,连一天病都不敢生。那个天杀的包工头,携款跑了。你知道吗?那是我儿子治病的钱。我以前那么爱的女人跟我过不下去,也跟着小三跑了。我也不想直播,每天踏踏实实上班不好吗?可我儿子药费太贵了。我不是为八哥直播,是为儿子,只要有钱,我可以给一坨屎直播。钱对于我太重要了,不,钱对谁不重要?你想想雾珠珠这个蛇心女人。八哥是她的,她为了钱都做了些什么?算了,不说她了。我已经做直播这么久,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死也不会去做工人了。唉!每天一起床,我就在想我要不直播,还能做什么?做什么才负担得起儿子的药费。我有时候也很累,比当工人时还累。说不清为什么,都是这个狗屁生活闹的。妈的!”
“你说你爱的女人?”
“就是雾珠珠啊!我生前对她掏心掏肺,谁知道她对我是假情假意。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死了。”“我老婆,青梅竹马,我们携手过了半辈子,遇着点事她跟人跑了!她也不想想我以前对她多好。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靠!”
“你后悔吗?”
“后悔?我生前跟八哥一样,心太善,不识人心。你想想你爱别人,别人未必爱你。你爱别人爱得死去活来,别人爱你跟爱个物件似的。别人可能爱你一点点,你呢命都给人家。你说我傻不傻?我不后悔,爱就爱了,死了就死了,我愿意为爱而死,总好过爱而不得。我生前根本不懂爱,以为世界上的爱情都像梁祝一样美好,可惜我想错了,我之前太幼稚了。可是,不怪我呀!一直以来,没人教我什么是爱呀。我死后才知道人世间还可以不爱的。可以不爱,何必一爱到底呢!只是我知道得有点晚,不过我早知道又能如何?我能克制住吗?我可能一样克制不住,这就是我的命。”“后悔?我当然后悔!我后悔早没发现她是那样的人。我要早知道,我宁肯单身一辈子,我也不会娶她。她愿意给谁戴绿帽子就给谁戴绿帽子。操!”
“你恨她?”
“不恨!她不爱我,我也就不恨她。我生前对得住她,死前最后一刻还爱她。现在我死了,我就可以不爱了,不爱了就不恨了。我死了就死了,我看好多人比我还恨她。他们为我哭,为我痛心,为我不值,可我知道他们不是全为我,也为他们自己。我虽然欣慰,却不感激他们。他们也许是真同情我,也许想利用我,我不怪他们。我是有点恨自己无情,扔下了不该扔下的人——世上爱我的人。”“恨!我恨透了她!可惜,我更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力,没钱。你知道吗?什么爱没有钱不是扯淡?这世道,哪有爱?只有结婚过日子。没结婚是没钱,结了婚日子过不下去,还是他娘的没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干!”
茶耳听了这么多,陷入沉思,不知道还要问些什么,他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他不想知道的事情,泠江小三哥也全告诉了他。
“孩子,说说你呗。”“孩子,该你说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爱情啊结婚啊。我是个弃婴,泠江桥上的弃婴。多年前,在这桥上有一个卜卦的瞎眼先生,他收养了我。我大些后,他教我认字、写字。他很厉害,不用眼睛也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整的字。他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人’,教我写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活着’。我让他教我他的那些本事。他不愿意教我,他说他吃的是开口饭,不是什么真本事,他又说我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有天分。我不死心,天天缠着他。他就让我先学会讨饭,他说等我什么时候讨饭讨到吃不完以后,他就可以教我了。我知道他是要我练嘴皮,学会察言观色。我现在都会了,他却死了。我还记得他死前跟我说他帮人卜了一辈子卦,就明白一个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也是个苦命的人。”“没想到,你的身世这么惨!”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茶耳扭头问泠江小三哥:“你要去哪?”
泠江小三哥:“太晚了,你应该没事了吧。我要回家去看我儿子去了。明天我还会来,你想见见我儿子吗?他跟你差不多大,我想你们可以成为要好的朋友。”
泠江小三哥坐上了他的摩托车,一边戴头盔,一边笑着说:“小子,你以后要是讨不着饭,就来找我,找我学直播,包教包会,不要钱。还有,衣服破点就破点,你别傻呵呵地饿着自己。”
茶耳眼里流露一丝感动,笑着冲远去的摩托车喊:“放心,饿不着,我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孩子,我也走了。记住你先生的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去哪?”
“去告状。”
“去哪告状?”
“地狱。”
“你不是不恨吗?”
“我是要好好地替人间的公平正义、公序良俗去阎王老爷那告上一状。”
“你进得去吗?”
“拼尽这最后的一缕魂也要去告。”
“我以后还能听见你的声音吗?”
……
“我以后还能听见你的声音吗?”
……
“你别急着走,你听我说,两年前,我在地上看见了一百块钱,明知道失主是谁,不仅没有告诉他,还踩在了脚底下。你说以后我会不会遭报应啊?”
空气中一片宁静,连江风都没了。
“我当时饿极了,实在是饿极了。我要是还能遇着他,我一定会还给他。这个事,我只跟你说,你不要告诉阎王老爷好不好?”
“喂—”
……
“喂—你听见了吗?”
……
四下寂静无声,茶耳在梦中惊醒,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下的泠江桥上的祭品都不见了,只有他的脚边放在一个外卖,外卖还是热的,外卖单子上写着:“我丢,小乞丐,说了请你吃饭,看你睡得正香,没好意思叫醒你,这个就当补上了哈。明天见!”
第二天,泠江河上起了雾,泠江县的天空一片血红,久久不曾散去。泠江桥上,人群激烈地讨论着雾珠珠惹上官司的热搜。人群中,一个小乞丐心满意足地啃着大肉馅包子,不知道哪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