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是奶奶去世的日子,今年是她去世的第十三年,因为疫情,没能回老家给她烧纸。
奶奶是我高考完的第三天突发脑溢血的,那之后就再没醒来,植物人状态在医院呆了两个月,最终还是走了。
我爸再婚没多久她就去湖北叔叔那儿住了,再没来过开封,也很少回老家。每个年节,我和爸妈都会去湖北看望她,只有我高考那年没去,再去就只见到了ICU里的她。一声奶奶最近身体好吗?永远停留在了上个年头。
印象里那个夏天和今夏一样,淫雨霏霏,落个不停,新闻里四处都在洪水,又或者其实每个夏天都是如此,我只是恰巧感怀。我姨夫开车,我爸在副驾驶,我和我妈在后座,一路上我爸的电话响个不停,单位的,家中亲戚的,医院的。
手机铃声每次响起,我爸都会叹息,我只觉得茫然无措,车窗外无尽的雨,雨水模糊了玻璃。
医院里的细节我忘记了很多,只记得走廊里很黑,ICU的灯光并不如电视里看到的那般明亮。
ICU转加护病房后,爸妈就又要回开封上班,叔叔婶子也不能一直停工,弟妹年纪都小,家人们合计半天,只有我和姑姑是闲人,一个刚高考完,一个普通农民,于是留下我和姑姑轮流看护,她晚上,我白天。
每天翻身、擦洗、鼻饲、偶尔给奶奶放音乐,同她讲话。直到奶奶去世,前后不过两个月。
现在回想那时,高考完的自己在感情上其实是很麻木的,不知道是否是传说中的“读书读傻了”,高中三年重点高中重点班,吃住都在学校,早五点至晚9点,亲情友情爱情,好像全被隔绝在了试卷与教科书之外,活脱脱的心智未开。
两个月,我只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陪护不久。
虽然常常会觉得难过,但陪护生活多的还是按部就班,像高中时那样按部就班。6点半起床洗漱,7点在路口吃一碗牛杂面,7点半到医院同姑姑换班,8点护士查房,9点给奶奶擦洗,期间要注意吊瓶的药液量,11点半鼻饲,下午和上午一样,按照时间点再来一遍,晚上7点同姑姑换班,走路回叔叔家,路过商店进去逛一下当做调剂。
Mp3里我放了新概念英语,随身的包里会带上从前没时间看的小说,上午听英语,下午看小说,晚上跟高中好友和父母电话聊会儿天。
走廊里偶尔会有病人家属崩溃哭泣,只有我按部就班的完成每一天要做的。
那天是医生来给奶奶做腰穿,也许是太疼了,从来安静的她竟然哼了一声,护士赶紧跟我讲说你奶奶这会儿有意识了,你快跟她说话啊!
我赶忙叫奶奶,说我是点点,你快好起来,奶奶却又没了反应,我不甘心,想奶奶此时会最想听到谁的消息?几十秒的时间里我把爸爸叔叔姑姑和弟弟的名字叫了个遍,不停的说你快好你快好,奶奶却都再无反映。她又变得好安静,那种偶尔会被看小说的我忘掉的安静。护士和医生走后我哭了,一个上午不停地跟奶奶说话,幻想她也许会被我呼唤着醒来。
晚上换班时,奶奶依然没有回应,关上病房门,突然觉得走廊好长好长,像是走不完,无力又疲惫,靠着墙,我小声地哭了一场。
奶奶去世那天,是我第二次哭。
记得好像是刚立秋,医生说就是这两天了,病房里护士、亲友挤在一起,我看到爸爸偷偷哭,想到他还没吃早饭,便想着下楼去买张饼子给他垫垫。饼子铺前姨夫找到了我,说你赶紧上去,你奶奶吐了很多黑色的东西,硬挺着一口气,都说是在等你。
慌忙着跑上三楼,家里老人已经把寿衣给奶奶穿上了,许多人围着她,看到我来让出一条路。
舅爷是奶奶的亲弟弟,他握着奶奶的手,对我说:“你去哪儿了?你奶硬是不咽气,谁喊也没用,就是在等你!”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像个木偶般走过去,握住奶奶已经有些僵硬的手,喊了声奶,她的手指动了动,嗓子里拉风箱的声音就停了。
人群安静了几秒,很快响起哭声,我的手明明还和奶奶的手握在一起,硬是不知道被谁给拽开了。
“不能停不能停,得赶紧拉回老家堂屋,东西都备好了。”
“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鞋,鞋,鞋还没穿好。”
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只有我还维持着握手的姿势,站在雨声淅沥的窗口处,不敢出声地哭。
第三次哭是下葬。
停灵三天下葬,时间都是请人看好了的,村里壮劳力多数都在外打工,好容易才凑齐抬棺人。
埋好后突然起了大风,未燃尽的纸钱半黑半黄,打着旋儿往我身上扑,我吓得退后,被姑姑一把按住:“跪好!这是你奶舍不得你呢,她最想着的就是你,这是给你钱花呢。”
女人们又开始哭个不停,我被按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可怜啊,这妮儿可怜,从小亲妈就死了。”
“她奶整天念叨她啊。”
“这是走得不放心呀。”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传到我耳朵里。
“嫂子别在意。”
婶婶安慰我继母的话也传来,各种声音杂乱无章,我又想起奶奶,想起很小的时候,想起她为什么再没来过开封。
那时爸爸刚再婚,我还是叫现在的母亲做阿姨,有天晚上爸妈一起回来,拿了一只黄色的玩具小狗,我和奶奶正在看电视。
“点点,这只小狗是礼物,送给你。你以后叫我妈妈好不好。”
“妈妈。”我叫得很爽快。
“乖,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一家三口都很开心,除了奶奶,她起身站了半天,冷不停开口道:“点点,她不是你亲妈。”
印象里爸爸很生气,我也吓哭了,不久,奶奶就走了。
我没问过奶奶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姑姑后来解释说奶奶没文化,看电视里后妈虐待孩子就下意识觉得所有后妈都是坏人,觉得继母会对我不好。
我想这是标准答案,因为后来每年去湖北看奶奶,她都会问我:“小x对你咋样?你别害怕她,有啥你叫你叔跟我说,你爸糊涂蛋。”
坟前再想到往事,兼之四周各种声音嘈杂入耳,紧绷的神经再也控制不住,我再一次痛哭,这次是嚎啕大哭,好多人劝我,拉我起来,我却怎么都起不来,怎么也停不住。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奶奶的样子了。
三次哭泣,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在心底,后悔,心酸,自责……
是不是当时的我能够敏感一点,能够细心一点,每天不去看书不去听英语而是去跟奶奶说话,奶奶就会醒?
是不是我不去买饼,一直握着奶奶的手不放开,奶奶那口气就又续上了?
是不是那么多次的湖北之行,只要有一次我开口说奶奶跟我回开封吧,奶奶与我相处的时间就会长一些?
是不是,是不是我多哭几次,哭他个三万场奶奶就会回来!
后来那么多次坟前烧纸祭拜,纸钱再也没有如下葬那天一般扑向我,我被时间裹挟着成了中年人,我读了很多教科书之外的书,经了很多伤心快乐事,我一日比一日的敏感,一日比一日的害怕生老病死,一日比一日的后悔,一日比一日的想念!
奶奶,奶奶。
又是一年中元,竟是连祭拜都回不去,你会不会更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