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思语(2025-062)

能人刁富贵

在太行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叫武家庄,外村人都叫它“能人村”。
人们的确没有错传。武家庄五十几户人家,手艺人就占全村劳动力的百分之六七十。象木匠、画匠、铁匠、石匠、泥瓦匠、皮毛匠,七十二行,凡乡下手艺活,几乎都有人能拿得起干得来。这些人农忙季节,都是种庄稼好手、一到农闲,推车的,挑担儿的,东西南北出去跑生意揽营生各显神通。到年终兜儿里装着鼓鼓的票子回到村上,打上几壶好酒,哥弟叔侄,今天你到我家,明天我去你家,不请自到,喝个不亦乐乎,谈些生意长短的闲话。然后再杀猪宰羊准备过年,好不快活。

今年最后一场秋粮收完了,莜麦也打完了场,粮食放在屋里囤好后,地里剩下些土豆、白菜、萝卜之类的晚秋作物,留给家里的孩子老婆收拾,这些人又都出去做生意了。可是,被称为“能人村”里的大能人刁富贵,直到现在还没有迈出武家庄一步。原因是他得了重感冒,又引起肺炎。整天咳嗽不止,四肢酸痛无力。饱经世故的四方脸渐渐地瘦了,满下巴胡子长得老长,这个平时属于乐观派的人,现在两嘴唇撇成“八”字形,,除去咳嗽声,难得再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烟也不抽了,披着棉袄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不想动弹。伙伴约他出门,他叹口气说:“唉,不行啊!今年命中无财,强夺也不行。头痛脑热的还不是常见病,就这,他娘的一直不好,你说,这不是天意吗?”他看着别人一个个都出去了,自己在家晒阳阳,只好强压着生意欲,羡慕地目送着一拨一拨远去的人……

话说回来“能人刁富贵”称号,可不是随便叫起来的,刁富贵有一身手艺,打铁器、擀毛毡、织麻袋、起房盖屋泥水瓦工样样都能拿得起来。刁富贵的父亲是个铁匠,他的手艺是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他十几岁就开始学打铁,跟着父亲转村流动擀毛毡、熟皮制革一张张新鲜的或已经晒干的牛羊生皮经他鞣制都变成柔软的皮革。在六七十年代时候国家限制资本主义,打击投机倒把,刁富贵是有技使不出。七四年的时候武家庄大队组织起了副业组,分林场造林工队,手工艺工队,建筑工队三个组。刁富贵挑头带领走出大山包揽起房盖屋、打家具修农具,干的红红火火,一年后被迫解散,刁富贵也作为资本主义尾巴挨村流动批斗。到了八十年代时间,政策变了,大力鼓励发家致富,先富带后富,社会上时兴起一股“政府搭台,群众唱戏”热潮,人人下海经商,四十来岁正当壮年的刁富贵如鱼得水忙得不亦乐乎。刁富贵当着致富能人,聘请到乡政府,开办起了农技服务站和购销站,专门为农村专业户提供各种服务,手工艺培训传承,如物流、销售、维修、培训、动植物改良、信息咨询等。购销站主要经营小商品批零,农副产品收购,生产资料供应,实际也就是又开了一家供销社的样子。那时候农村的消费和购买力并不怎么大,服务站与供销社经营范围重叠,难免互相拆塔,几年下来好像也没挣了钱,就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富贵又回到了村上……

过了些日子,刁富贵在县中医院里抓了几付草药服下,病渐渐地好了,身上也来了精神。到了起山药刨土豆时节,他竟能下地做活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看来再出去是不赶趟了,今年土豆收成不错。富贵又在土豆上动了心思。吃过午饭,他找着王秋牛说:“秋牛,跟我合伙加工粉条干不干?”
王秋牛人老实,不会手艺,但他什么活都肯下力气。他何尝不想找个弄钱门路?只是自已无能,无门路可寻。听富贵这么一说他当然同意。感激地说,“大哥这样看得起我,我还有啥话可说。只是……”
“一切我都想过了,你说哪个工厂、机关的人不吃粉条呀,再不然就拉到自由市场去。销路不成问题,只要有货,就有钱。”
“在可我不会做呀!”
“这你放心,别人做,我见过,没啥可难的,到时你就做做杂活,出点力气,最后算帐,二一添做五。行不行?”
王秋牛点了点头,跟富贵合伙,他放心。
第二天,在饭场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道:
武家庄粉房大量收购土豆,二十斤一块钱,收货付款,概不赊账。希乡亲们前来送货。
收购人:刁富贵、王秋牛
十月十八日贴
消息一传开,那些发愁土豆多的人家,都大车小辆的往武家庄送,顿时不宽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呼犬吠。一下午就收了一万多斤。老实巴交的王秋牛看着这么一大堆土豆有点坐不住了,对刁富贵说:“富贵哥,是不是做完了再收?万一粉条卖不出去,可不亏了大本?
富贵笑着说:你呀!一辈子做不成大事,心眼跟针尖一丁点大,你放心,亏了本算我的,挣了钱按昨天说的办。”
尽管王秋牛听了刁富贵的话,可心里仍然不踏实。他猜不透刁富贵到底有多大能耐,听他的口气,到象有十二分把握。村东头刘福兴家开过粉房,现在刘兴福死了,粉房自然也都关了。刁富贵人虽能主意也不少,这是事实,可他做粉条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真做起来,天哪!还不知是个啥样哩”王秋牛这样想着。不过、刁富贵说过的活,他还是尽心去做的。当第一锅粉条做出来时,他憨厚地笑了:“富贵哥,你还真有两下子呢?打铁在行,做粉条也是把里手!”
富贵抬手在王秋牛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把,打趣地说:你呀榆木疙瘩脑袋,狗屁不通。”
王秋牛却认真地说:“我要是通呀!在咱武家庄还显不出你这个大能人咧”
转眼间到了年底,刁富贵收的土豆总算加工完了。摸摸脸,瘦了,
看看手,又添了层茧子。可他们还是高兴的。尤其是王秋牛,他做梦也没想到财神爷会来到他的门上。
一天,刁富贵老早就叫起了王秋牛,王秋牛穿好衣裳,打开门说:
“富贵哥,鸡还没叫,有啥要紧事呀”
刁富贵这人有个怪气,他高兴时喜欢开别人个玩笑,如今钱已到手,饭已到口,他想吓唬一下老实巴结的王秋牛,于是着急地说:
“不好了,粉条被人偷了。”
王秋牛吃了一惊:啊!真的?”
“我骗你干嘛”
“是哪个龟孙子干的这种缺德事儿,把老子给坑死了。”王秋牛说着往门旁一靠,象泄了气的皮球,出溜地就坐地下了。
刁富贵听他带着哭腔的声调,憋不住想笑,到底是老实人啊!“瞧你这猪样儿。快套车。”
“还套车做啥啊?”王秋牛还没回过味儿来。
“到西社镇卖粉条去。”
“不是被人偷了吗?你骗我嘛?”
“跟你说着玩哩,看把你吓的。”
“唉,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个正经,这么大事儿拿别人开心,不得好死。”
小西北风不停地刮着,直往人袖筒里、脖子里钻。天有点阴,下场雪才好啊!一路上王秋牛架着辕,刁富贵拉着绳,两人问声不响的走着,尽管天气寒冷,可是他们头上都已泌出了汗珠。摘下帽子,头上冒着轻轻的热气,四野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不停地响、车轱辘吱扭吱扭地响着。王秋牛人老实,话不多,刁富贵觉得跟他说笑也没意思。快到西社镇时东边已经露出了绯红的霞光,憋闷了几十里路的刁富贵,突然扯起铜锣嗓子唱了起来,着实把王秋牛吓了一跳。
日头东升落在西,
娶寡妇不如娶闺女。
咱的老婆长的丑,
傻乎乎还真亲我哩。
王秋牛笑着骂了句“老不正经。”
到了镇上,虽然天时尚早,市面上却已是人拥担挤,一片闹哄哄了。西社镇不大,东边西冶川、西边三道川、西北中西川、北面葫芦川,四川三河交汇在这里,人们习惯叫截岔上,这里是周围几十个村子的物资交流中心,镇上企业也多。这不,太阳还没有出来、大街两旁门店都已开门,街道两旁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商品。卖年画的、鞭炮的,衣服的、木耳山货、蔬菜水果的、触目皆是,琳琅满目。
刁富贵的车子来到镇口,准备停在下边的十字街口,可这会儿街头人挤人,再往前就走不一步了,尽管他大声喊“哎,让一下!让一下!”可人们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喊声,仍旧随着人流挤来拥去。王秋牛着急地问:“富贵哥,咋办?人多进不去了?
富贵说:“不着急,你等着,我进去看看。”
王秋牛擦了把汗,心焦地望着这些拥动的人群。对付这种场面他是无能为力干着急。
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刁富贵向王秋牛走来,笑着说:“算了别找了就在这儿靠边卖!也省的卸车了,就在车上卖吧。”
经过一阵前后挪腾,总算把车靠了边,停妥当。
刁富贵就叫卖开了!
“哎!粉条,卖土豆粉条喽!”
有人过来问价了,一个身穿城市服装的人,顺手折了一截放在咀里嚼着,一边问:“多少钱一斤?”
“一块五,正宗土豆粉条,你看这颜色,透明发亮。”
那人挑剔地说;“好是好,就是没干透,有点皮。”
另一个说“啊,老哥,太贵了,减一点吧。”
王秋牛翻眼看了他一眼,说:“东西在这里明摆着,这纯土豆粉条哪里能买的到呀,嫌贵就哪里便宜去哪里买的吧。”
刁富贵小声说;“不要急,买主挑剔一下正常。”
“是太贵了,大哥,快过年了,给人们便宜点吧。”
刁富贵瞅瞅左右,近处再也没有买粉条的,不好问个究竟,便说:“好,依着你们,减一点,八毛”
又笑着对那人说:“您要多少?十五斤,好,秋牛拿秤来,正好,不多不少,五五二十五,一二得二,二十二块五。”
两个讨价还价的人再也不讲什么,“这人数学学的好,还会速算呢”,各人都买了十斤走了。
这时又挤过一个身穿重孝的乡下人来,一看就是种地的庄户人家,刁富贵问:“要粉条吗?”
他点了点头。
“要多少?”
“十斤,价钱能少点吗?”
刁富贵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小声说:“你给多少?”
“一块钱称给我吧,你看我刚打发了老爹,手头钱紧些。”
刁富贵的头向王秋牛那边扭去看了看,最后自作主张地说,“那好吧”……
台阶上刁富贵又吆喝上了。
“土豆粉条减价处理了,一块二一斤。”
“不多了,快来买呀……”
这一喊不要紧,街道两旁立刻又有许多人拥了上来。那些先一步占了有利位置的人,再也顾不得讨价了,争着抱起一捆往称盘上放,有两个人发生了争执。“给我称”、“给我称”的叫声响成一片
不到中午,他们的粉条就都卖完了。王秋牛一边收拾车子一边不解地问:“富贵哥,刚才那个买一块的你认识?为啥买两样价钱?幸亏刚才人少,不然你怎么卖呀。”
刁富贵说:“这个滋味你还没尝透?现如今农民挣点钱不容易,能跟那些上班拿工资的人比?”
“倒也是”王秋牛领会地点了点头。
刁富贵又说:“这五十块钱你拿着,想买些什么东西就买些。我到供销社提几瓶酒去。”

“老婆,弄几个菜、喝两盅,跑了一天解解乏。”
刁富贵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吸着烟,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他小声吭叽着:“人走时运财路广,马得夜草毛色光。”
老伴端着菜,眼晴瞪着他,不过,这举动里蕴含着甜甜笑意。刁富贵又说:哎,再跑跑腿儿,把秋牛叫过来,眼看要过年了,还能不用钱!
老伴掂着腿出去了。刁富贵先喝了两盅酒,然后打开抽展,把加工费全盘托出,算盘噼里啪啦响着。磨油匠王喜贵刁着烟卷儿走了进来,“哟,富贵哥,发大财了,厚厚地两大叠票子,怪喜人的。”
“发啥财,还不是用力气换来的。”
王喜贵紧叮着桌上的钱,两眼闪出羡慕的光,他吸了一口烟,好生奇怪地说;“听说王秋牛也跟着你走运了?”刁富贵没吭声,他又说:“咋钱了这么个窝囊废合伙,要知道你这样干,我才不出去受洋罪的啦,一天也挣不下仨核桃俩枣的。”
“咋地就不能跟他合伙,钱都装在你腰包里才好受?对你说,要不是秋牛这个老实人,肯卖力,还挣不了这么多呢?跟你?听你耍嘴皮子,就能赚了钱,不把血本亏掉才怪呢。”
看你说的,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两人正说着,王秋牛来了,后面跟着木匠刘四孩、泥水匠郭大树、刁富贵笑着说。“哈哈,都来了,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这几个人里,刘四孩辈儿小,所以到那里都不拘束。他从盘子里捏了个花生仁放在嘴里,嚼着说:“这就叫有福之人不在忙,没福人跑断肠。嘿,好酒好菜给准备好,嘻嘻。”
郭大树骂了句:“没油水鬼。”又转向刁富贵说:富贵,你来的这手可真厉害呀:我们出村时,你病着,还说今年命中无财,我们回来了,你桌上放着这么多票子,真猜不透你心里的秤盘星到底在哪啊!”
刁富贵笑着说:“我还不是被逼出来的,你们都出去挣钱去了,过年大酒大肉的又是吃又是喝,我虽打了不少粮食,如今粮食又不值钱,过年叫我喝西北风啊!哎,今年活路咋样?
还不是老一套。掂砖拿瓦刀的。”
“喜贵你呢?”
“还凑乎吧,”
“今年秤锤底下没长眼吧!做买卖可不能把良心都卖了啊!”
“那能呢!难道我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刁富贵又看了王秋牛一眼,说:“秋牛你过来。忙乎了这些日子,咱也算算账,你看着,总共收土豆五万四千六百斤。卖粉条款三千零八十七块七毛三,卖粉渣子,五百六十块三毛七。合计三千六百四十八块一毛,你家人口多,出力大,还有个病爹躺在炕上躺着,你用钱紧些,你拿去八百块,剩下的归我,行不行?”
王秋牛着急地说。“不行、不行,应该二一作五。要不是你看得起我找我合伙,过年恐怕还得拉着车儿粜粮食去呢。”
王喜贵接口说,“算了,算了,既然富贵哥大量,你就拿着吧!回去给老婆孩子买件新衣裳,叫她们也高兴高兴,”
刁富贵收起钱,帐,站起来说:“既然今晚大伙来了,正巧我弄了几个菜,在西社镇上又买了几瓶汾酒。来!难得一聚,咱们热闹热闹,喝两盅。”
刘四孩说:“就等你这句话了,你看喜贵叔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王喜贵:“去你的,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刁富贵:“喜贵有出息,不过,这次不能再喝醉,醉了老婆跟你怄气,可不要来找我。”
酒过三巡,各人脸上都出现了红色,话也多了,竟说些吃喝之类的话。刁富贵端起酒杯,“吱溜”地喝了个底朝天,抹把咀说:“咱不能把钱都搭在嘴上,也得做点正经事儿。”
王喜贵说:“啥正经事儿,人走千里还不是就顾这个嘴。”
富贵说:“往后得改,现在政策好了,都分了地,咱们也得置办一些家什。忙时种地,闲时出去挣点儿。不瞒你们说,我有个打算:过完年后我计划到信用社问一下看能不能贷点款,我想把原来公社修配厂那排空房子和场地包下来,再从临县雇几个大师傅过来开个粉条加工厂”。“再弄台小四轮拖拉机农忙时节送粪犁地,运输农作物,秋后上下跑着去村里收土豆,集镇、厂矿上送粉条。”
郭大树一听,来劲了。“哎,是得这样才行啊!种地拖拉机,抽水机这些玩意儿都得有,过日子,又不是住店,睡一宿算了,现在政策好了,农民自由了,咱农村人有盼头了!”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外村人都说咱武家庄的人能,其实是驴粪蛋外面光。我在会立给人家盖屋,看着村上大部分都有,拉土送肥,你帮我,我帮你真来劲。再瞧瞧咱村几家有?”
刘四孩说:“富贵叔,你带带头儿,钱不够我给你凑。”
王秋牛接着说:“那我把钱留在你这里,咱俩还合伙。”
王喜贵指着刁富贵说:“看看看,秋牛都迷上你了”。
“富贵,我看咱们也来个股份合作,人人搭股金,年底按股分红。”
众人都说“有富贵领头干,加工厂不愁办不好”。
富贵说:“行,行,众人拾柴火焰高!要订个章程规矩,明天我把这些钱先存到信用社,到用的时候再取,不够咱再还可以贷上点,信用社是支持的。好了,不说这些了,来端起来,干了!”
“干!”
“干!”

(未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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