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从云朵中探出,惨白而清冷的月光像决堤的河水涌进庭院,从微凉粘着晚露的石板上向前慢慢游走,穿过那棵孕育过果实的梨树。杂乱的枝桠被投映到青石板,参差交错宛如一副泼墨画。穿过兔舍,兔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轻微躁动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踏上台阶又缓缓地爬上纸窗,月光羞涩地,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初兰毫无血色苍白的手,她才意识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而且今晚的月亮竟是这么圆。
初兰坐在窗前无意识地往宽大的袖子里收了收冰凉的双手,轻轻叹息道:“唉,这么晚了。”然而她毫无困意,仍然端坐在窗前。月光已经蔓延到她那张俊秀却使人感到冰冷的脸庞,没月光的部分依然苍白,另一部分变得像白玉一般,白的不那么刺眼,竟有些温暖。
初兰从怀中掏出一张白色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借着月光看得几分真切。手帕上是刺绣,绣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庞,却没有更细致的描绘,没有眉,没有坚挺的鼻梁,也没有吐露出坚毅的眼神的眼睛...
只是脸庞。
“我的丈夫,我竟记不得你的容貌,你走得太匆忙,我还没有好好审视你,还没有完完全全感受你带给的温度,也没有把你的容貌牢牢印在我的心里。”初兰自顾自对着窗外的月光嘀咕着。小丫环川儿听到动静不动声响走到室内,拨开珠帘看到初兰又一次这样,不禁叹了口气。川儿打算不去打扰初兰,放下珠帘,慢慢折回自己距初兰不远的寝室,脱去外衣躺到床上,怕初兰听到喃喃地说:“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少奶奶一天天盼着你呢。”
初兰一直盯着月亮一动不动,在月亮里好似看到了自己。她穿着红棉袄,顶着红盖头,坐在四人抬的轿子里一颤一颤,她是开心的,初兰想着,在嫁过去之前她就听说陈家家境很好,她要嫁的大儿子也是一表人才。想到母亲她流泪了,泪水打湿了睫毛;想到自己要依靠的男人她笑了,眉毛也弯了。
初兰擦了擦眼睛,左手撩开一点盖头,右手轻轻掀开轿子的帷布,小心翼翼怕被人发现向外窥视。轿夫在前一左一右,川儿等人在前面引路。一群孩子围着轿子又跑又跳,嘴中唱着不知名又使人害臊的歌谣,唢呐在身后不时吱吱呀呀地吹起,吹的是什么,她不管不顾,也不在乎。
初兰合上帷布,抚平放在身旁的大红棉花被,那是好几月前父亲就忙着找个好天亲自给她打的棉花,母亲上街市选用上好的面料和针线一针针缝合的。初兰抚摸着用线秀成的花纹图案,被上的牡丹被泪滴打湿了。
伴随着唢呐声、庆贺声,拜堂了,洞房了,初兰扶着他的后背睡着了。
初兰第二天醒来,他已经不在她的旁边,初兰也没有多想,想着他可能去堂内陪着公婆等她敬茶。她穿好衣服,简单地梳妆打扮,就往堂内走。公婆都坐在那,川儿站在旁边,但是气氛显得沉重,谁也不说话;他却不在公堂。初兰还是小心翼翼敬了茶,生怕他不在却给他添了麻烦,丢他的脸。
晚饭时分,他还是没有露面,初兰忍耐不住:“志成怎么还没回来吃饭?”
公婆霎时停下来,一阵沉默笼罩着饭桌,婆婆叹了口气,好像对公公表示由她来说一样,“志成,他不回来了,今早去当兵了。”
“怎么会?”显然初兰没有把这样的结果考虑在内。
婆婆见话已经说了,索性说完,“今早开往胶东的国民党军队路过这,早上志成早起要出门买点货品,被他们撞上,强行带走了,还有临村的小五也被征走了。”
初兰听到这什么话也没说,只唔了一声,她也不顾淑女矜持形象,端起饭碗,用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饭,豆大的泪滴落在碗里,初兰把混着泪水的米饭送进肚里站起来抹了抹嘴说:“爹,娘,你们慢吃,我先进屋了。”初兰起开身,再把板凳放好,向公婆点头示意就往自己的闺房走去,期间没有弄出一丝声响。走进房间,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像泉水涌出来,房间内很寂静,只有泪滴落在木地板的吧嗒吧嗒声,听不到抽泣声,听不到外面吃饭的交谈声,也听不到瓷器碰撞的清脆声。
月光斜射到初兰身后的木质大床上,透过帐子照在红色的绣花枕头上,那是一对鸳鸯和一只牡丹,因为月光,本来洋溢着喜庆的红色变成暗红,像凝固的血,有一丝寒意。初兰起身走到房门,拉开门栓,双手向后稍微一用力,门打开了一条缝,屋内的地面上出现一条光带,初兰再用力,光带越来越粗,屋内越来越亮,完全打开房门那一刻,初兰竟眯上了眼睛。她适应了一会后抬头望了望天,月已经偏西了,东方有一颗明星,也只有这般亮的星才能在这样的时节被看得见。
初兰踏出步,探出身带上了房门,此刻她已经完全被月光包裹住。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棵树叶凋零得差不多的梨树,投在石板的树影随风摇曳摆动,显得有些诡异。
在梦里,在那棵枯零的梨树下,初兰见到志成好多次,虽然他一直一身黑衣,经常背对着她,就算转过来也蒙着黑面纱,但她记得他的声音,“初兰,你不要再等我了,三年了,我在外面已经重新成了家,我不会再回来了。”每次只有这一句,说完黑衣男子就要走,初兰伸手想去拉他,却怎么也抓不住。梦很短,只有这一个场景,来来回回地重复。
木屐撞击石板的咕咚声还是充斥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兔群又一阵骚动。初兰走到水井旁,手扶着井檐,看到水里的另一轮月亮,还有一团黑影,那黑影是初兰她自己。
一直站在自己寝屋前看着眼前初兰的婆婆担心初兰寻短见,再也沉不住气了,在后面轻唤了一句“兰儿啊”。初兰转头看到婆婆也回应着:“诶,娘。”婆婆向初兰缓缓走过来,初兰正了正自己的衣襟,站好。
婆婆看了看初兰的着装,不禁叹口气说:“怎么还没睡啊?”
“睡不着,娘你不用在意我,你歇着吧,天亮还有一会。”
婆婆沉寂一会终于开口了说:“陈家对不起你啊,三年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你还年轻,也没有孩子拖累着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志成现在在哪,是生是死都还没个定数。”初兰一听忙说到:“娘这不是寻我开心,折煞我吗?从我嫁给志成,就已经烙上印记就不可能再属于别人,志成肯定会回来的,去年小五回来不是说志成已经做将军了吗。”说完初兰微微一笑,却不这么自然,眼神依然是无神的,她又想起来那场梦。婆婆听后也没再说话,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说了句“天冷,别呆在外面了”,就转身走回屋内。人冷,心也是凉的。
沿着河岸,军用帐篷前军官士兵围坐在一堆篝火前,火上架着发黑变形不能够识别质地的金属容器,火舌随着风不停地舔着容器,容器里的水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其中一个士兵无精打采地把摘来的几根野菜放进沸腾的水中,顷刻间菜叶沉沦下去,随着翻滚的水浮上,沉下。容器冒着热气,把士兵们带回了一个天气寒冷的冬日,一家人窝在一起,妻子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趁着热气吃下,从头到脚都暖了。
月亮一直西行,已经近清晨,军营的西面是一片墓地,薄薄的雾霭如同炊烟缭绕,月光已经羸弱,也不再能穿透雾霭。用木板做的简易墓碑有的歪歪扭扭地靠在坟旁,有的摊倒在一起,有的被炮火炸得裂开。拨开碎片和尘土,看到一块质地与众不同的墓碑,是松木,看样子时间也有一个多月了,纹路还是很容易辨别,上面依稀可以识别几个大字:“将军陈志成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