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和这位朋友一起吃饭了，话说回来，我们也没有单独吃过几顿饭，但是曾经在会议室里一起划拉盒饭的日子可不少。今晚，去一家环境还算安静的店吃火锅，一坐下，就给了围裙和袋子，闻着浓重的火锅味，我快速地把外套装进袋子里。
我们以前是同事，最近他从公司分部回到总部，而我早已和这家公司告别，公司经历了算是比较狗血的人事变动，他所在的分公司负责人和总部老板经历了无数次争执后，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一，和大老板在办公室里大吵一架后离开了，与此同时，另一位公司“元老”级的员工，也从自己最靠近阳光的温暖办公室离开了，或许，她会留下自己总是擦拭到反光的陶瓷花瓶，不过下一个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人，再看到这个花瓶的时候，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
他跟我说完这些，我们的第一盘羊肉已经放进锅里，锅子也冒起了小泡。蘸着麻酱蒜泥，肉片的甜鲜混合着酱料在口齿间散开。
很难得，在我对每一个同事都有几分提防的时候，和他已经能聊得比较畅快了，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典型的白羊座，对计划和目标很执着，脾气很火爆，做事说话有时候太直，但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比我成熟、心思更加缜密的同龄人。我总愿意和这样的人成朋友。
我们像是同一盘羊肉，部位、大小、厚度都差不多，但锅开以后，第一片从锅里捞出来的，和多煮了会的肉片，口感完全不一样。不是说脸上的皱纹或是岁月的痕迹，而是说话、做事的智慧，他比我多。
所以愿意和他聊天，我们聊婚姻，聊伴侣，聊各自迷茫的人生，聊原生家庭…对，我们之间的谈话纯粹、干净，但很俗气。
他说起来自己所面对的行业受到很多政策的限制，以前高高在上的候选人，有的人到中年却失业，还背负着每月大几万的房贷而焦虑，开始频繁地向他发来信号：“姚总，有没有什么机会啊”，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两三个月没开单了，我很坚信一定是行业风向变了，而不是他工作偷懒了，因为这是一个曾经半年做了百万业绩的优秀猎头。
而我，还寄希望于某一日能离开这座城市，这个以前不喜欢，现在并不怎么讨厌的地方，寄希望于离开这座城市，寻找新的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他觉得未来迷茫，不知道留在这个陌生的、已经搬家七次的城市，还是回到老家，他也不知道如果回老家，应该什么时候回去，更不知道回去以后要做什么，但他知道的是，今年要在老家买房子，以及他总会回去的。
他的未来就像这盘毛肚，筷头夹着一片一片地涮，一片一片地吃，总会完美地吃完，而我的未来更像是那盘贡菜，一股脑丢进了锅里，最终能不能全捞上来，在锅子的哪个地方捞起来，不知道。
我觉得他有能力，有决心，有想法，总不会把自己置于一滩淤泥，自己才是真正的茫然，而我深知，造成自己茫然的原因，还是因为能力和想要的生活无法匹配。
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算是一致的，但看待对方的未来有分歧，他觉得我已经做到了很多人来北京半辈子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安家落户，而我觉得他反而有更广阔的天地，回老家，去广深沪蓉……总之更多选择更多欢喜，我们都羡慕着彼此，困惑于现状。
除了工作，还有婚姻，感情上我们的苦恼也不一样，他的苦恼在于还不曾拥有婚姻，而不巧的是，他们家最小的表弟，今年也要结婚了，其实他年龄不大，可是也被家里的亲友推到了风口浪尖，当父母问他恋爱和结婚的进度，他回答说：“太多了，我还没想好选谁”，可真实情况是，这位曾经为了前女友来北漂，分分合合三四次。四年多就这么过去了，来北京七次搬家中，有三次搬家，都是为了方便前女友工作。
之前他们分手，还有和好的曙光，所以那时候聊到感情，我都问他：“和好了吗”，但这次分手，我问他的是：“有新对象了吗？”。
他最近有一个困扰：两个人在一起时间太久了，很多软件都有些微妙的联系，比如前女友的打车软件联系人还是他，每次超过晚上八点打车，他总会收到行程信息，更悲催的是，他前女友是个互联网人，总是八点以后下班，我是个对朋友也会“恶言相向”的人，听他说这个，我插了一句：“还好是公司到家，不是到某个情侣酒店”，他看似淡然地说：“她已经谈了新的恋爱，谈的还挺好”。
除了打车软件，还有某一天，他收到了支付宝的扣款信息，可是自己明明没有买东西，仔细一想，是亲情卡。
明明都分手了，爱情都没保留住，亲情卡倒是依旧还在。
我和他不一样，结婚四年对这些情情爱爱看得比以前清楚一些，人一旦脑子清楚了，困扰就少了。关于恋爱，我谈不上多资深，但也自觉是一个成绩还不错的选手，可是面对婚姻这个新赛场，我才刚入门。
英年早婚，22.6岁领证，此后踏踏实实玩了一年，遇到了婚姻里的一件大事——催生。大部分妈妈和婆婆催生是不一样的，刚结婚没多久，我妈问我关于孩子的打算，我表示暂时不想要，于是妈妈开始传授过来人的经验，她生我的时候已经27了，在他们那个年代有点晚育的意思，她告诉我早点生对产妇更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到了她肚皮上那条剖腹产疤痕，那时候还不是横切，一条竖着的白色疤痕，像雪地里的蜈蚣……耐心地听她说完，我还是表示自己不想这么早要孩子，听完我的话，她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说：“好，按你自己的打算来，快乐就好了。”
此后三年多，我妈再也没提过。
我婆婆的催生来得晚，但坚持得更久。一开始没那么明显，只是每一次视频都说：“你们养那么多猫干什么”，后来视频，我和我老公都刻意避开家里两只猫，生怕他们听懂了长辈的嫌弃。
本以为没有猫，催生的话也就开不了头，显然我低估了对方的决心和实力。过年回去，她说：“小小年纪大了，它走了我就不养狗了，给你们带孩子”，我老公说：“没事，你要喜欢，该养养”，我婆婆立刻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我老公一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托着腮回答：“不着急，这两年没打算”。
再后来，催生越来越直接，在我们因为疫情回不了家的时候，她说“你们生个孩子给我抱回老家，我就不想你们了”；在我们问候嘱咐，让她照顾好身体的时候，她说“我身体好得很，我还准备给你们带孩子呢”；在她退了休觉得无聊又想找工作的时候，我们劝她在家好好休息，她说“你们什么时候生孩子，我立马就不去工作了，我就天天在家给你们带孩子”……后来各种直球，让我防不胜防，直到最后，说什么都能绕到生孩子这件事上，我觉得这已经不是语言的魅力了，是魔法攻击，听得久了，再听到任何人跟我说抓紧生个孩子，我都会本能地抗拒。
躲过了催婚，没躲过催生，除了婆婆催，我老公的姐姐也催，但她催生又是另一种风格——“我都是为你们好”。而且她催生，只催自己的弟弟，不仅催生，还催我的变动。
难受的是，这些消息是我通过一种很不光彩的方式看到的。
有一次我老公出差，我用ipad玩游戏，没玩一会，我老公登陆在ipad上的微信叮咚作响，我打开微信界面准备帮他登出，一点开微信就看到他姐姐的消息：“你们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这话吸引我点了进去，看完他们的对话，我明白了，他姐姐觉得北京生活成本太高，想让我去他们老家石家庄，而我老公继续在北京，我猜只让我回去，是因为他的专业，回石家庄挣得比北京少，虽然我回石家庄也没有在北京赚得多。
我回石家庄工作、生孩子，孩子长大就去她教书的国际学校上学，她说很多在北京工作的都把孩子送她们学校寄宿……在我老公说了一句：“放心吧，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再在北京挣扎挣扎”，后一句就是我最开始看到的那条消息。
看完这些，我的第一反应是羞愧的，我看了另一半最私密的软件之一，进而产生了一种看到隐私的兴奋感，可是突然，我意识到这个“隐私”和我有关，于是我产生了对这件事的三个思考：第一，她为什么希望我去石家庄；第二，辛辛苦苦在北京落了户，为什么还要送孩子去石家庄上学；第三，我的情绪该怎么调整，才能更好地和我老公沟通这件事。
那一次，让我对这位平日里很喜欢的姐姐，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这些话我对朋友只是长话短说，免得给一个未婚青年增加对婚姻的恐惧，我今晚跟他吐槽的主要是关于催生的另一件事。
前段时间单位体检，我查出来个不大不小的卵巢囊肿，开了一大堆中药调理，本来没想告诉家里人，因为医生说这个囊肿，吃药可能会消失，我不愿意给他们增加负担，结果我和我老公没串通好，有天他出差，他妈妈给他打电话，顺便关心我，问问儿子我最近忙不忙，我老公说：“还可以，最近吃中药调理身体，工作节奏也慢了点，不过没啥问题，就是经期肚子有点不舒服”，母子俩挂了电话，我老公还没来得及打给我，婆婆的电话就来了，接通后就问我身体怎么样，听她这么着急，我以为老公已经全盘托出，于是用不紧不慢的语气描述这件事，想让她平复一下，别为我担心。结果就是，我老公没说的事，我自己全说了…
听我说完，我婆婆说：“现在的女人，生孩子少，子宫啊、卵巢啊闲着就容易病……”，我对医学和科学的认知告诉我，这不对，但为了维护两个人的关系，我还在微笑点头，她接着又说：“你就听医生，好好吃药，早点调理好”，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婆婆又问道：“医院正规不，一定要是正经医院，不行了回来再看看”，“放心，妈，是北京的三甲医院”……聊了十二分钟，最终还是以早点调理好，早点生个孩子结尾。
后面几天，我婆婆打给我的电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中心思想分别是：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把检查结果发给他们，他们在石家庄找个医生再看看；以及我要不要休息几个月，去石家庄，她给我做饭，调理身体。
聊到这，已经有点吃不动了，朋友问我：“你是不想要孩子，还是暂时不打算要孩子”，我没想太多，跟他说：“一方面觉得压力大，生了孩子就得想办法把房子换成三居，老人来带孩子肯定需要自己的屋子，孩子大了也需要自己的屋子。你也知道，我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我肯定不愿意把孩子放在老家，换房子加上老人孩子的开销，我们负担不了，而且自己也觉得没玩够，心性不成熟，我和我家猫都能吵起来……我怕自己没耐心，教育不好孩子。可是时间一久吧，好像对这事有点逆反心理，越催我越反感了”，他顿了顿问我：“你知道我和我前女友为什么分手吗”，“没听你提过”，“因为她坚定地不想要孩子，她铁了心要当个丁克”。
朋友大概跟我说了他前女友的想法，因为童年父母离异，妈妈带大自己和姐姐，及其辛苦，成年以后她跟妈妈说自己不想生孩子，她母亲也同意了，可能老人实在受够了养孩子的辛苦，在这件事上答应的很快，这也更坚定了姑娘的生育观——那就是不生。
朋友笑了笑，有点自嘲地跟我说，自己是个俗人，接受不了，他也和家里人说过这件事，他说：“我惊呆了，我跟我妈说完，她竟然让我生米煮成熟饭，我都不敢想这是一个淳朴、传统的农村女人能说出来的话……”。
后来我们一边喝饮料，一边总结自己对生孩子这事的看法，他说：“作为朋友，我觉得你还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孩子是你们两口子的事，你没想好，别人怎么催都不重要”，我说：“作为朋友，我理解你和她分手的原因，大家总想要阖家欢乐，过大多数人都在过的生活，这也是你的权利”。
回家的路上，看着北京不怎么温柔的夜晚，突然觉得人很矛盾，像宽阔的街道，能通向南北两个方向。拿我来说，几乎无条件地支持朋友的每一个选择，哪怕他的想法和我偶尔的态度是对立的；人也很盲目，就像在一口大锅里煮火锅的时候，总觉得对方那边的锅里可能还有自己想吃的菜，但不能跨越一整个锅子去夹，殊不知对面坐着的那个人也这么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