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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面是天气环节。今日最高气温22摄氏度,最低气温14摄氏度,大部分地区晴朗,春季气温持续回升。”
通河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拧大,一边用湿巾擦脸,一边收听简短的晨间新闻。内容虽然陈腐之至,不过作为早晨七点的节目,过于有趣恐怕也吃不消。独自一人的逼仄房间中,主持人清爽的声音能够稍许抚平她内心的寂寞。
因为事出紧急,只能找到这样的房子。位于市郊的廉租公寓,墙上满是酸雨冲刷的斑痕,小而惨白的窗户活像死人眼睛。房间不过豆腐大小,毫无格局可言,不过是一片有屋顶遮盖的空地,地上还有不知是霉斑还是血迹的可疑黑点。
上年纪的房东一脸厌恶地带她参观房间,似乎只要被多看上一眼这房间就会贬值。
“墙纸倒是新换的呢。”通河搭讪着说。俗气的蓝色水滴花纹从地面覆盖到天花板。
“唔唔。”
大概是新近发生过什么吧。墙上沾上了擦除不掉的大片污渍,不得不掩盖掉。这样的话,也就可以解释奇迹般的低价了。
通河有些担心没带齐办手续需要的证件,不过房东似乎不在意这些,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大概只要给钱,哪怕通河拿来的是超市的减价传单,也会让她入住的。
厕所是公用的,没有浴室,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时不时能遇到其他租客在水龙头下洗头,泡沫溅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就像暮春时分河面上的柳絮。
然而通河很满足。
没错,这里有我需要的自由。好不容易从那个人的魔掌下逃脱出来,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回去。回想起自己曾经遭受的暴力,浑身都起了寒战。那是地狱一般的日子。
逃走的时候带走了存折,里面的储蓄虽然不多,支撑一两个月还是可以的。不过再长就不行了,必须自己想办法。
棋盘大小的窗户外能看见灰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上点缀着零星的白花,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然而就是这样寒酸的风景,在她眼中似乎也在闪闪发光。
2
通河在附近的网吧找到了兼职。本来她还担心自己既不像学生也不像主妇,过往经历也说得很含糊,会不会招致怀疑,不过对方看起来毫不在意。看样子是自我意识过剩。
这家网吧和通河印象中的不同,布置得干净又简练,光线明亮,如果门口放上两盆龟背竹就是商务酒店的大堂。座位都是用木板隔离的单间,可以点热狗之类的快餐送过去。原来现在的网吧已经进化成这样子了啊。
通河工作的时段还有另一个员工,是个染着黄发的女孩子,名字叫流流。流流似乎是兼职的大学生。
流流的外表很孩子气,说是初中生大概别人也会相信。她似乎也在刻意地保持儿童气质,经常梳着两条辫子,小跑着来来去去。不过她对谁态度都很亲热,没有坏心的样子,让人讨厌不起来。
“26号要冰可乐和薯条,我来吧。”
流流看通河正在整理零钱,体贴地说。通河因为想尽可能增加一点收入,正在学着收银,争取工作更长时间。
“谢谢你。”
“啊,小河姐,冰块好像没有了。”
“机器里有刚做好的,我忘记拿出来。”
“太棒了。”
流流答应着把做好的餐点放在托盘上。忽然,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泛着泡沫的可乐撒了一小半。
“怎么了?”
“老鼠......”
通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柜台的角落里有一个团状的黑影。它像没有生命一样一动不动,反而显得凶险可怖,似乎随时可能朝人扑来。
“踩死它!”
通河知道老鼠会装死,浑身僵硬,呼吸停止,和真的死掉没区别。等到敌人掉以轻心,他们就会趁机逃跑。这种动物狡黠而强烈的求生欲一向令人生厌。想到老鼠顺着裤腿爬上身体的景象,不禁感到轻微的晕眩。
自己毕竟比流流年长,不能露怯。她拿来扫帚,一步步逼近那个黑影。流流躲在身后观望。
“希望没咬坏沙拉酱包,不然惨了。”通河还在强装镇定。老鼠藏在阴影下,边缘和周围融为一体。
她不希望一下能把它拍死,如果可以的话,先把它打晕,再用套上塑料袋的脚狠狠地碾,直到内脏从嘴和肛门里像牙膏一样挤出来,变成一团装着血肉和碎骨的破袋子。
厌恶和恐惧转变成高涨的攻击欲,通河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发痒。
扫帚打中的那一刻,没有击中肉体的充实感,而是传来一声泄气的声音。
“啊。”
流流走上前,眯起眼睛查看。
那不是老鼠,是一个黑色垃圾袋。
3
“下面是天气环节。今日最高气温三十度,最低气温二十五度,突破今年最高。”
通河对着墙壁梳头。掉下的头发仔细收集起来,和其他垃圾一起扔掉。
那次流流闹出的乌龙过后,通河想到老鼠,还是忍不住心慌意乱。她清理掉房间里的食物碎屑,又在角落放上驱虫丸子。这种白色丸子里的毒素能杀死蟑螂,那么对老鼠大概也会有效。
公寓的过道很窄,迎面的两人必须侧身而过。
通河对同住的租客没有好印象。这些人都是独住,有男有女,把厕所的地面弄得一塌糊涂,有的门口传出腐烂虾子的味道。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为了不招惹是非,只能默默忍受。
她低着头,避免和对方对视。
“那个,你好。我是住在你对面的。”
男子开口了。他的头发是灰白的,整齐地向后梳,穿藏青色夹克和卡其长裤,像个退休的中学副校长。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提醒一下,这个公寓是不允许养宠物的。我对动物的毛过敏,所以这方面很注意。”
“宠物?”
“对,大概是猫还是狗吧,半夜跑来跑去的声音,和人的脚步不一样的。是你的养吗?”
通河摇摇头。她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没有精力去养另一只动物。
“是吗,那大概是别人吧。”
男子挠挠头。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然而看起来像正经人的家伙,居然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反而更可疑了。通河不想牵扯,摆出冷漠的表情走了过去。
今天是休息日。通河还是没有胆量外出走动,只去了附近的ATM,确认了一下余额。
逃出来的时候因为担心被定位,手机一直是关机的状态。过了一个月,她才终于有勇气打开手机。
没有电话打来。看来对方放弃了追踪自己。
这是有可能的事情吗?
通河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惊异。自己和那个人之间早已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再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折磨致死。但是对方对于自己的出逃,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手了。通河下意识觉得大概不是简单就能逃脱的。
他大概在等待自己露出马脚。想到这个人一向的报复心和深沉的心机,通河在后怕的同时也忍不住嗤笑。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的自己是自由的。光是自己成功逃脱这一点会给对方造成如何程度的打击,又会如何恼羞成怒,她就乐得想要拍手庆贺。
4
通河在做梦。明明知道这是梦却无法醒来,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我在做梦。
头被按进灌满水的浴缸中,不能呼吸,很痛苦。想要反抗,但是四肢异常沉重。鼻子里灌进辛辣的液体,视野慢慢变窄了。感觉灵魂正从毛孔中流失。
严格来说这不是梦,而是记忆的重演。
真是苦涩的回忆。事到如今,就算把这些给我看又有什么用呢。
冬天的夜晚,穿着湿透的衣服待在阳台上。衣服像长刺了一样,想着脱掉算了,但是邻居在看。路灯像太阳一样耀眼,远处的窗户后面有无数眼睛。
吃屎去吧混蛋。
能做的只有把嘴贴在门上一遍遍道歉,为自己觉得不值得道歉的所有事道歉,为自己居然敢厚颜无耻地出生在世上道歉。等到确信今天一定会死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居然出门了,所有话都只是说给没有人的空房间听的。
每一天就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
到了最后,就算听到再残酷的话,受到再残酷的对待心里也不会有波动了。既不喜悦也不悲伤,只是期望今天也赶快过去。但是一想到明天的早晨会照常来临,又感受到深深的无力和疲倦。
“那个人最近经常来呢。”
流流凑到她耳边轻声说。
“嗯?”通河正在出神,愣头愣脑地应了一声。
“没事吧,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是吗,我倒是睡得挺多的。然后,你刚才说什么?”
流流指了指某人的背影。那名男子留着一头耶稣基督式的卷发,T恤上是不知道的乐队名字。
“你看,不觉得瘦得过分吗?脸色也差,是不是吸了的。”
通河恍惚地眨着眼睛。这个人是约翰。
约翰不是外国人,其实是同一栋房子的租客,因为和约翰列侬相似的发型所以起了这个外号。她曾经碰见他在洗手台那里洗头。
还有一次通河远远地闻到咖啡的香气,走过去看见约翰在猪圈一样的灶台上用滤纸和漏斗泡咖啡,手边还有削笔刀一样的机器。
泡咖啡还能理解,居然是从磨豆子开始的吗?真是个不得了的怪人。
通河正想悄悄走开,对方说话了,
“你是住在302的人吧?”
大概是被吓到了,通河连“关你什么事”都没敢说出口,只是默默点头。
“那间房间比别的都要便宜吧?真好,我本来想搬过去的,被你抢先了。”
“那个,为什么那间特别便宜呢?”
约翰耸动兀鹫一样的肩膀,阴阳怪气地发笑。
“上一个房客吞药死了,因为她一向不扔垃圾,所以过了几周才发现。尸体都快被老鼠吃光啦。生前还是个美人呢。要不要看照片?”
“你说吓不吓人。”通河拧着手指,直到关节发白,“公寓里居然真的有老鼠。我放了杀虫药,可是还不放心。”
电脑发出收到订单的提示音。有客人要了热狗套餐。通河动手开始做。因为餐吧供应的都是速食,只不过是把半成品加热再挤上酱料而已。做好的食物鲜艳好看,味道却不过尔尔。
通河喜欢在网吧的工作,像这样不停做着热狗和冰咖啡的简单劳作,可以什么都不想,让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不过流流似乎觉得很枯燥,总是趁一点空闲看手机上的视频。
她等微波炉加热的时候,心底的疑惑逐渐浮上表面。约翰为什么表现得像是完全不认识她的样子呢。
当然,只是房客和房客之间的普通关系,在外面碰到装作不认识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总觉得很微妙,不符合对约翰这个人的印象。
不要去想无关紧要的事了。自己的疑心病已经成为习惯,现在重要的是享受安宁的日常。不会有事的。
4
“看。”
流流把手机屏幕塞到她眼前。
几团蠕动的白色影子蜷缩在空空的玻璃水槽中,有粉红色的小手小脚,还有蚯蚓一样的长尾巴。
在看不见的地方大概连着水管,因为有水流注入。水平面从容不迫地上升。因为视角和模糊不清的画质,看起来像某种猎奇的色情视频。
流流大概是感到不耐烦了,将视频加速,水位很快升到了超过老鼠的高度,它们浮在水上不停打转,用力向上窜又无助地落回去,看起来很像落水的人。
通河像被针刺了一下。
“干吗给我看这个?”
“这是我做的课题,关于抑郁症机制的。”
“这样,你是心理学系的啊。”
“看这里。这些大鼠已经放弃挣扎了,如果放着不管,它们就会自己淹死。明明还有挣扎的力气,却丧失了勇气,这叫习得性无助。”
“我听说过这个词。”
“还有这些,它们采取了相反的措施,不停地重复同样的挣扎。你把它们救出来以后,还是能看见它们在平地上游泳。”
通河摇摇头,试图摆脱视频留下的不快印象。流流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会掌握和人的距离感。
同时,她开始打心里憎恨把大鼠泡在水中看它们挣扎的实验人员。虽然知道这很可笑,但是仍然忍不住这么想。
“47号要沙拉鸡排和冰咖啡。”流流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会?让我来做吧。”
“没关系,我可以的。”
5
“下面是天气环节。今日最高气温20摄氏度,最低气温12摄氏度,下午至午夜有降雨。近日,由于冷空气来袭......”
通河在房间里裹着被子。脚尖冻得发麻,感觉不像自己的脚。
垃圾已经几天没扔了,好在天气不热,不用担心味道。
之前的中年男人没有再见到过,不知道是不是搬走了。她后来想了想,脚步声可能不是宠物,而是老鼠在通风管道中奔跑。
“小河姐。”那天流流看四下无人,悄悄对她说。“之前有个人过来,给我看一张照片,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我一看照片上是你,就说从来没见过。他就走了,不过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通河觉得想吐。
“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
“嗯,挺高挺壮,带一副金耳环,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
不是那家伙。他大概是雇了人到处搜寻她。通河的鼻子能隔空感受到对方带血腥味的杀意。
她请了假,除了厕所哪里也不去。
前一个死去的房客成为了老鼠的饵食。老鼠们究竟是从哪里涌过来的呢,是从窗外还是门缝里过来的。哺乳动物毕竟不像蟑螂,总得有一个窝,还要哺育幼崽才能增殖壮大。
说不定约翰是在吓自己。他在动摇心理防线,好有可乘之机。不然为什么偏偏会来到自己工作的网吧呢,太可疑了。
也许约翰也是他的眼线,目的是把自己逼出这间屋子。休想得逞,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她未尝不能把命拼上去。
已经在太多人眼前暴露自己了。存折的提款记录,租房的身份证明,简直是邀请对方上门来抓。房东,中年人,约翰,店长,流流,身边的每个人都是敌人。
多久没有见过有阳光的天空了呢。自从认识他起,自己的人生已经无可挽回地堕入地狱。
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充满希望。
6
收音机的电池耗尽了。沉寂之间连今天的日期也不知道。
通河非常想与人说话,至少想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不知何时房客们几乎从不间断的吵闹、谈笑、呼噜声都戛然而止了。
“啊,啊啊......”
不成调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垂死的叫声。回过神来,原来是自己。通河为了不忘记说话的方式,不时震动喉咙说话给自己听。除了自己之外还是自己,实在寂寞得可以。
流流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希望她能好好对待那些大鼠,把它们用在科学的目的上。这个女孩有点神经质,曾经为了好玩将过期的芥末酱和汽水混在一起,把下水道给堵了。通河能想象出她半开玩笑地随意摆弄老鼠的样子。
“小河姐,你看这个!”
“快点住手。”她像阻止淘气的孩子一样疲惫地说。
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房东吧,这么说来房租的确有段时间没交了。虽然这间公寓基本上百无禁忌,但是不交房租还是会被制裁的。
她想象自己打开了门,实际上人还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是在清醒着做梦。
万一永远醒不过来怎么办呢。那大概就是真的醒不过来了吧。
“劳驾,别让我被老鼠吃掉。”
通河在梦里吃力地说。
7
灰白头发的教授检查病人的眼睑,她在镇定剂的作用下睡着了,嘴巴维持在说最后一个字的形状。旁边有一群学生在围观。
“她的前半生相当不幸,如果你知道的话也会同情的。”黄头发的女学生说,“如果精神分裂能够让人忘记痛苦的现实的话,那么这种病还是不要治愈的好。”
“不是说还经常发作吗?”卷发瘦削的男学生说,“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忘记了现实啊。照我看这是被困在了现实和幻想的双重痛苦中。好比落水后分不清上下左右,朝错误的方向越潜越深。”
“水啊。确实这对她是一个刺激。”
下课后,他们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好继续谈论中断的话题。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病例,无论从病理还是社会的角度而言。
“不过呢,这病倒是的确帮了她,可以免予起诉。任谁看了都不能说她当时处于正常的状态,监控摄像和房东的证词也证实了这一点。不然肯定会被判死刑。”
“是啊。”
黄发的女学生把手指插在兜中,稍许眯起眼睛,
“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在用老鼠药毒死了丈夫逃走以后,还要在打工的网吧里连续毒死二十几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