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读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
这一章是《崇高》。
看到“崇高”二字,首先想到的是儒家的道德理想——这个儒家跟孔孟无关,乃是汉武帝跟董仲舒联手搞出来的冒牌货。
在儒家思想中,“崇高”与道德伦理紧密相连,如遵循 “仁”“义”“礼” 等准则,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以及安贫乐道等等。通过不断地教化,在大众的普遍认知里,崇高就是无私奉献、舍己为人,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王小波讲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
河里发大水,冲走了一根国家的电线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电线杆没捞上来,人却淹死了。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这件事在知青中间引起了一点小小的困惑:我们的一条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头?结果是困惑的人惨遭批判,不瞒你说,我本人就是困惑者之一,所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照我看来,我们吃了很多年的饭才长到这么大,价值肯定比一根木头高;拿我们去换木头是不值得。但人家告诉我说:国家财产是大义之所在,见到它被水冲走,连想都不要想,就要下水去捞。不要说是木头,就是根稻草,也得跳下水。
作为那个年代的过来人,我完全相信王小波讲的故事是真的。
同样发生在七十年代,家乡金堂县也出了个烈士。姓名我就不说了。他是工程兵,在云南打隧道。隧道发生瓦斯爆炸之前,战友们纷纷撤出,他想到了隧道里面有一个语录牌,奋不顾身地返回去抢救,结果英勇牺牲了。小伙子成了英雄,他父亲——我认识——成了英雄父亲。
我比王小波觉悟高,听英雄父亲做报告时听得热血沸腾,心想,如果是我,我也会奋不顾身——还是撤离吧。然而坦率地说,我不如王小波,我没有考虑过生命与木牌孰轻孰重,只是贪生怕死而已。
可以肯定地说,大多数人都跟王小波一样,不会做无谓的牺牲。
那么,想要做到崇高,或者说想要显得崇高,唯一的办法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比方说“君子远庖厨”。孟子说的。
孟子大抵认为,君子追求高尚的道德境界,远离庖厨这种充满血腥、容易让人产生残忍之心的场景,有助于保持内心的纯净和善良,避免被不良的环境影响,从而更好地修炼自身的品德。就像我们常说要远离不良诱惑,保持自身的清正廉洁,这都是为了维护内心的道德准则。
然而庖厨里做好的食物,包括鸡鸭鱼肉,只要没看见宰杀过程,随便吃。孟子本来没有错,但后世的儒生却从中学会了演戏。“哎呀,好可怜啊!”作万般不忍状。然后大快朵颐。满嘴油汪汪的,还在一个劲叹息。
嘴上说的是一套,身体做的又是另一套,二者并行不悖,堪称传统美德的活体标本。
孔夫子要是活到今天,八成会气成表情包。他老人家当年说"君子喻于义",本意大约是劝人当个有底线的体面人。可惜后来门徒们把"义"字裱在客厅当装饰画,转身就忙着给"礼"字标价出售。这事儿就像在火锅店点鸳鸯锅,红汤里涮毛肚,清汤里烫青菜,各取所需,互不耽误。只是苦了那些当真把清汤当圣水喝的实诚人——比如那位为抢救国家的电线杆的知青、以及抢救语录牌的战士。
儒家——再次强调不是孔孟的儒家——最爱玩"三省吾身"的把戏,仿佛灵魂是块抹布,需要时刻拧干私心的水分。可他们似乎忘了,人性这玩意和酸菜一样,越腌味道越冲。明朝那些道学先生白天在朝堂上高呼"存天理灭人欲",晚上回家玩小妾时却忙着“灭天理存人欲”。他们就像动物园的孔雀,正面看羽翼华美,转身就露出屎糊糊的屁股。
孟轲先生要是穿越到现代居委会,必定是调解家庭纠纷的一把好手。您听他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多像小区门口"孝顺父母人人有责"的横幅。可等到要落实养老院床位时,这理论就露了马脚——毕竟没人会真把别人爹妈当自己的爹妈伺候。
儒家的道德理想是希望人人都是君子,个个都非常“崇高”,结果是标准太高,教化出了大量的伪君子,一个二个都是说一套、做一套。
最荒唐的是还有人替伪君子辩护,说伪君子毕竟心存善信念,知道好歹,比真小人好。
王小波在《崇高》的结尾时写道:
在七十年代,人们说,大公无私就是崇高之所在。为公前进一步死,强过了为私后退半步生。这是不讲道理的:我们都死了,谁来干活呢?在煽情的伦理流行之时,人所共知的虚伪无所不在;因为照那些高调去生活,不是累死就是饿死——高调加虚伪才能构成一种可行的生活方式。从历史上我们知道,宋明理学是一种高调。理学越兴盛,人也越虚伪。从亲身经历中我们知道,七十年代的调门最高。知青为了上大学、回城,什么事都干出来了。现在又有人在提倡追逐崇高,我不知道是在提倡理性,还是一味煽情。假如是后者,那就是犯了老毛病。
幸亏后来到底承认了“私”,可以不崇高了。
那就是土地承包责任制。
事实证明,承认私心比消灭私心管用得多——当自留地变成责任田,连最懒的庄稼汉都能把麦子种出艺术感。有私奉献,谁能说那不是对社会的奉献。
写《历史十五年》的黄仁宇先生说——懒得查原文,说大意——承认自己有私心,并且公开说出来,人们才不会口是心非。
黄先生说得对。我就经常暴露自己的“阴暗面”,包括好色,老伴却不以为意,论迹不论心嘛,她知道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