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他又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都怪刚才那个孩子,要我帮她从书架上找一本书,“阿姨,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小青蛙》呀?”
去他妈的小青蛙。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节课,如果找不到他,说明他已经走了。
我扫视着被分割成十几个豆腐块的电脑屏幕,来回切换放大每一个监控影像,寻找着那个身影。
不在教室,办公室也没有,销售办公室更不可能有,他从不去不属于他的领地瞎转悠。
我不死心地又查看了一遍办公室的监控,从两个不同的角度,那是他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可是没有。
我今晚的跟踪计划又泡汤了。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关掉监控页面时,突然瞥见标注“走廊”的那一块小屏中,画面的纵深处有一团模糊的白色阴影。
“阿姨,能不能来前台帮我看一下,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我一面给保洁阿姨发微信,一面不时关注着监控画面。
几秒钟后,我一看见阿姨从里面走出来,就离开座位快步走了进去。是他,他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面朝窗外。
我轻轻调整了下呼吸,边向前走,边大声说,“Hello,Joe!”
他回头,微愣片刻,轻声道:“Hello,Flora.”
Flora是我的英文名。
我来上班的第一天,校长就要求我给自己起个英文名。
我说:“我一个前台也需要英文名吗?”
她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
我说:“连保洁阿姨也有?”
她瞥我一眼,说:“下班前来告诉我你的英文名。”
那天后来直到下班,她没有来问过我,估计是忘了。于是我决定也当作自己忘了这件事,直到她问起才假装想起来。
可是我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上班,她就坐在前台等着我。我一出现,她就问我:“英文名?”
我心里想着去他妈的英文名,作抱歉状说:“我真的想不到。”
“这么费劲,我替你想一个吧,就叫Flora.”她说完就站起来走了。早这样何必费劲,我心想。
“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这里的人,是不会主动告诉你他们的中文名的。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符原,符号的符,平原的原。”
我以往从没见到像符原这样的男人,快30岁了还那么羞涩。
第一周上班,校长领我去各个办公室逐个认识同事,我站在他面前自我介绍时,他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当时我很诧异,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在培训机构教英语。
我是个内向的人,而我总是被比我更加内向的人吸引。
“很特别的姓,名字也很好听。”我说。
“谢谢。”他笑着,脸上的笑肌微微抖动。
他没有回问我的名字,我觉得我如果自己说出来,就像强行塞给了他一个包袱,他并不想要但出于礼貌还得笑着接收。
我们沉默了大概有30秒,我看了一眼腕表,说:“差10分钟就下班了,你该走了。”
下班点是整个一天中,学校最忙碌的时刻,到时前台、电梯间会挤满借阅绘本的孩子和替他们的孩子报名课程的家长,吵吵闹闹。符原总是在下班前就离开,并且是从前台对面的另一侧出口进入电梯间。有时运气好,我会看见他走进电梯,估算着他下楼的时间,走到前台后面的玻璃窗前向下张望,等着他的身影走出大楼,看着他沿着右边的小径向前走去,一直到斑马线旁边的那棵树完全遮住他。
白天,我抓住一切的工作间隙,乐此不疲地在监控中寻找他的身影,他所在的那个屏幕总是被我最大化放在桌面上。然而我始终没有要过他的微信,没有向任何人打探过他的私隐,甚至偶尔对面碰见也只是笑着打声招呼。他是我如今乏味生活中的唯一未知,我无意过早地使答案显现。
这些都是鬼扯,我不向他表达好感,完全因为我懦弱。和法学毕业的我,选择前台这样一个毫无挑战性的工作,是一个道理。和我驾校报名后,只练了一次车就再也不想去,是一个道理。
我曾听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压根没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这件事,有少部分的人想过但总也想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极少部分的人心里清楚其实他们知道自己想去做什么,但由于怂不敢去做,所以假装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如果真有这种说法,作为那极少部分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算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怕做不好,所以干脆逃避,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懦弱,于是假装自己的兴趣在别处。装得太久,到了后来真的分不清到底是不想做还是不敢做了。是不敢表白吗?不是,只是没那么喜欢到需要表白的程度。喜欢也不是一定要拥有。是这样吗?是真心觉得“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还是用一句完美的说辞粉饰自己的怂。人的感情,不是可以放在摄像头下,就可以通过监控看清楚的。每次我想得太深,快要钻进牛角尖时,就会强迫自己走出门,骑上单车满大街胡乱转悠。
那天中午,当我满头大汗停在路口等红灯时,符原从我身后骑着自行车驶来,停在了我旁边。打过招呼后,他问我去哪里,我支支吾吾地环视了一周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影城,“看电影。”
“这么巧,我也是。”他说。
路灯跳绿,我们驶过斑马线左转,把车停在广场前的空地上。我知道最近《误杀》重映,就随口说,“你不会也正巧看的是三点半那场的《误杀》吧。”他锁好车,抬起头瞪大眼睛,“就有这么巧。”
活见了鬼。
没事,影院刚刚开门,这种小县城,座位肯定充足。我这么想着,便掏出手机,打算现买一张票。他见我顾自玩手机,估计觉得尴尬,也掏出手机来滑。但比我俩此刻间的气氛更尴尬的是,我点开所在影院的电影场次,发现今天一共只有两场《误杀》,分别是上午九点五十和晚上六点二十。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等候区,我侧着头盯着他看,发现他对着手机屏幕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我凑过去,果然发现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误杀》的电影场次。
我轻轻笑出声,“别看了,现在只能选六点二十那场的了。”
那晚电影结束后,我们并排骑着自行车,他送我回家,我在小区门口昏黄的路灯下,踮起脚吻了他。那些不愿揭晓答案的说辞,统统被我忘在了脑后。人总是在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假装不在意,在得到了以后忘乎所以。
后来每天晚上下班,他都会送我回家,但只是送到小区门口,他从来没有提过要去我家里坐坐,我也没有提议,同样是不愿意增加他的负担。他说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我想我应该给他时间。虽然我最初也诧异,一个像他这样年纪的英俊男人,为什么会没有过做爱的经历,但最终我把原因归结为了他太害羞。
交往了大概半年后,有一次休息日晚上,我去他家看他,想给他一个惊喜。但他打开门看见我,先是一惊,接着双目里现出一丝类似恐惧的情感。晚饭他炒了一荤一素,熬了碗鱼汤,一顿饭我总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吃完饭坐了没多久,他就说要送我回家,我开始赖着不走,但渐渐发现他脸色有点不悦,便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我发现鞋柜有一双小孩的拖鞋,粉色的,缀着一颗蝴蝶结。我拎起一只拖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说:“最近休息日有孩子过来补课,你来之前刚走没多久。”
我把鞋子放回鞋柜,笑着说:“这么勤奋,难怪最近都没时间陪我看电影。”我假装委屈地鼓了鼓嘴,他突然笑着过来摸摸我的头发,又亲了亲我的唇角,说:“要不现在就去看一场啊。去私人影院,挑一部你爱看的文艺片。”我一时呆住了,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没有摸过我的头发,那么轻柔。我没有想到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可暴风雨来的时候,我居然也出奇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所有我对于他的若有若无的疑问,一瞬间都无比清晰了起来。我再也不用去想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为什么他对我一点都不热情,为什么他不愿意和我做爱。
寻常的一个工作日中午,老师们都出去吃饭了,我照常关掉门外的教室监控和走廊灯,坐在前台吃外卖刚刚送来的煲仔饭。突然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跑进来,说落了课本在教室,话音未落就跑了进去。这时我接到校长打来的电话,说前两天淘宝订购的一批教具到了,要我去楼下快递柜取一下,下午上课要用。我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匆匆下楼。快递很重,我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拖进电梯,又使劲拖出电梯。刚踏进公司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叫声。我把大箱子丢在门口,循着哭声往里走,但没走几步,声音就消失了。我退回前台,打开监控,到处都空空的,除了符原的办公室。我按耐住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慢慢地走向他的办公室,就像那天晚上,我走向站在走廊尽头的他时那样缓慢。我轻轻转动了一下门把手,意料之中。
我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要打开这扇门,只是为了验证门有没有被锁上。
我再一次回到前台,平静地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在离开之前拍下了放大的监控屏幕,把图片发送给了校长。
当天晚上,他给我发了一封很长的Email。他说他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他说以为我可以改变他。我删除了邮件,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打开求职软件,在检索框输入“收银员”。
一个人连自己尚且无力改变,谈何被别人改变,谈何改变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