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十二年,朝堂功臣武士彟第二女武明空奉诏入宫,行年十四岁,这是她传奇一生的起源,而使大唐国运面临天翻地覆的历史惊奇,也在这一年长安的霞光暝色中,姗姗步上舞台。
《新唐书·武后传》记载明空入宫时说:
母杨恸泣,与诀,后独自对曰:“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母韪其意,止泣。既见帝,赐号“武媚。”
少年时期的武氏,在独入祸福难料天日暗渺的帝王后宫时,就已经表现出不同常人的坚韧与顽强,在母亲为漫漫分离所伤而痛哭流涕时,十四岁的武媚娘却能冷静而道“见天子庸知非福”。其对于命运和人生所采取的冒险精神和积极态度可见一斑。
少女武媚因过人的美颜与才气被太宗命为才人,她的豆蔻年华和似水柔情在后宫永巷如轻灵的花蔓舒展铺延,却并未等到深宫帝王缱绻缠绵的赏花之心。天子文皇偏爱知书达礼、贤淑娴静的妃嫔,对主见鲜明、性格强硬的武媚并不倾情。史书《通鉴》中记录一则太宗与武才人的故事,言太宗有一千里名马,但性烈难以驯服,太宗曾问法于身边之人,在侧的武才人直言:
“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武媚处事火辣手段残忍的性格特质使天子文皇惊诧之余,也疏远了美丽的武才人,他对于武才人的惊人之语并不赏识,对她的果敢性情并不青睐。没有了天子的目光,红砖高墙的后宫渐渐圈成一个没有出路的囚笼,头顶局促的一方暗蓝天穹见证着才人武媚在此间无为虚度的十一年花样年华。二十五岁的武媚回望十四岁初入宫的那一天,对摆在未知里的命运既忐忑不安又抱着少女朦胧的希翼:“见天子庸知非福”,十一年的寂寞空庭,似乎是命运给出的无声回响。
贞观二十三年,文皇病死于终南山翠微宫,被冷落了十一年的才人武媚,却又必须在二十五岁的壮年随例入寺为尼,长伴青灯梵唱,以守终生。但这看似已成死局的人生棋盘,却是冥冥之中命运布下的一个奇诡险峻的转机。
根据《唐会要》的记载,武媚已入宫为才人,却与太子李治发生了一段隐秘的姻缘:
“时,上(李治)在东宫,因入侍,悦之。太宗崩,随嫔御之例出家,为尼感业寺。上因忌日性香见之,武氏泣,上亦潸然泪下。时,箫良娣有宠,王皇后恶之,乃召入宫,潜令长发,以间良娣之宠。”
王皇后为了离间高宗李治对箫良娣的专宠而将感业寺中的武氏召回宫中,这本是后宫不以为奇的伎俩,但王皇后将高宗推向城府深重的武氏,无疑“前门拒狼,后门放虎”,多年以后,当王皇后被自己亲手放进的猛虎啃噬得尸骨无存,也必然慨叹命运的阴鸷无常。
永徽二年,武氏二度入宫,拜为昭仪,并在此年十月诞下长子李弘。这一年武媚二十八岁。与十四年前的初次进宫不同,这一次她携着天子的福佑与爱宠再次踏入了巍峨玄美的宫苑锦华之中,以备受皇恩的武昭仪为起点,雄心壮志地开启她人生的新章节。
《旧唐书·高宗本纪》描述高宗李治的性格,言“宽仁孝友”,后世多认为天子高宗“仁懦”的性格特质以及多病体弱的身体状况,正是武氏能够在后宫争霸之中风生水起,直至参政预朝一步步稳实悄然地沿梯而上,慢慢攀上权力顶峰的一个重要因素。
武昭仪的第一步,是夺取皇后之位。此时的王皇后目睹武昭仪的盛宠远超当时的箫淑妃,已经意识到自己引虎入室的战略错误,遂又联合起箫淑妃对敌。《唐会要》记载:
“良娣、王皇后协力谋之,递相讚毁,上终不纳。”
高宗李治对两边保持平衡关系,讚毁均不能纳。但这个平衡最终被打破。史书记载,武昭仪永徽五年生女暴卒,矛头直指王皇后,高宗甚怒,永徽六年皇后祝巫事发,犯了宫闱禁忌,“上遂有废立之意”(《唐会要》),这场迂回曲折的宫斗之战输赢已定,武昭仪登后指日可待。
永徽六年十月十二日,王皇后与箫淑妃被废为庶人,有野史传说这两位落败妃嫔后来被武后削去手足,做成人彘。同年十一月一日,昭仪武氏被册为大唐皇后。立后第二个月,原太子李忠被废。母仪天下的威荣并未满足武氏的欲望,她的纤纤玉手已经从晦暗的深宫密闱里伸向宽广的朝野政务,伸向金碧辉煌的皇权王座。
登后一事让初涉朝野的武后明白,当务之急是要在朝堂上培养自己的集团力量。当时,她在宰相团里已有心腹中书侍郎李义府、卫尉卿许敬宗及御史大夫崔义玄等人,他们是当初废立皇后之事里立场鲜明支持武氏的朝官,也因此成为武后打江山的第一批功臣。武后以他们为自己在朝堂的膀臂,开始整肃异己之徒。
显庆二年至显庆四年,高宗朝堂的宰相团几乎经历了一次扑朔迷离的大换血。许敬宗和李义府希武后之旨,先后向上诬奏朝臣褚遂良、韩瑗“潜谋不轨”,蔑称监察御史李巢与长孙无忌“交通谋反”,接连而至的诡奇案件被精心布局谨慎操纵,高宗尽管心存疑窦却又无力反驳。这些涉案重臣大多死于非命,牵连九族,自此皇后武氏倾灭了她在朝堂上的主要政敌,解决了阻碍她大展抱负的敌对力量,所以史书说“自是政归中宫矣”(《通鉴》)——政归于深闺内宫而运筹帷幄决胜朝野之上的大唐皇后武氏。
显庆五年,高宗李治因病势愈重,处理朝务吃力,武后开始代行君权,参决朝政。《唐会要》记载:
“显庆五年十月已后,上苦风眩,表奏时令皇后详决。自此,参预朝政几三十年,当时畏威,称为二圣。”
上官仪是武后继长孙无忌后第二批要逼害的宰相。文官上官仪善为文章,尤精五言诗,是一代文才宰相。他的不幸祸事始于其与高宗的一次对话。当高宗与他商议武后祝蛊之事时,上官仪附和上意说皇后专恣失海内之望云云,与高宗意见相合,于是高宗兴起要起草废后诏书。武后由眼线得知此事,立马见上自述,高宗竟因俱内,而骗武后:“是上官仪教我!”
武后整肃上官仪与此前整肃长孙无忌等人相同,也是用许敬宗做打手。当时废太子李忠仍存活在外,武后决定一箭双雕。她命许敬宗诬奏上官仪与李忠密反,此案结局与长孙无忌大同小异,上官仪与废太子李忠均被迫害致死,且牵连官员甚广。除异灭患,武后威权再得深固。
龙朔四年,不论大小事宜,武后都临朝垂帘,与天子高宗同阶听政,中外称之为“二圣”,此等奇异微妙的朝坛局面可谓史无前例。咸亨五年,二圣追尊祖宗,高宗称为“天皇”,武后称为“天后”。大唐天后武氏的征途进入一个新里碑。
天后武氏下有四子一女,其四子分别名为弘、贤、哲、旦,其女即为深受天后之宠的太平公主。纵观唐史,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威严肃杀的天后武氏一手遮天的掌控下,其四子几乎走了一条相差无几阴霾密布的道路:立为太子,或登上帝王,被废,结局或死或流放。帝王之位的流徙自古以父系一线为脉,天后的儿子一出生便具有登位资格,觊觎王座与权位的天后为了自己越俎代庖的夺天之计,只能披荆斩棘诛杀异族,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旦发现其存有忤逆之心,也同样除之不延。
天皇多病,太子弘从八岁便开始监国,他渐渐成长为一个有监国理政经验、有主见有原则的皇子。这对于控制欲极强的天后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或许在天后的意识里,她要的只是一个顺从服帖的傀儡。太子弘与天后多次在朝事上发生冲突,矛盾激增,上元二年四月太子弘死于疾病,后世对这位年轻皇子之死多加模糊不明的揣测与流言,这是意外的早夭还是与母争权的落败牺牲,谁也不能断然。
同年六月,李贤继为太子。太子贤的个性与为人比其兄弘更为鲜明和独断,无可置疑这位太子与天后的相处也是剑拔弩张,根据史书记载,李贤与天后的母子矛盾是最为激烈的。调露二年,天后利用太子贤“近声色之事”大作文章,硬生生将太子贤私人作风问题演化为一件政治谋逆案,由此太子贤被废流放,其近卫党羽一并被屠戮或贬谪。当时唐人民间有歌《黄台瓜》流唱:“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天后一再废子在当时民间也已经引起一定的舆论。
弘道元年是天皇李治的最后一年。此年天皇的病体愈加虚弱,弥留之际于贞观殿立下遗诏,传位于年二十八岁的太子哲。同时也言“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唐大诏令集》),特别授权天后可干预军国大事。太子哲依遗诏在六日即位与柩前,第七天正式受册为帝。
李哲空有皇帝之名,实权其实都在武太后手中。武太后以皇帝尚幼且需服孝为由,开始临朝称制,正式代行君权。与此同时,太后在此期间抓紧笼络朝政人心,巩固朝野权位,培植政治力量,威慑天下,俨然一位铁腕狡心的铮铮统治者。
天子李哲服丧期满后,太后却无任何还政迹象。作为当朝皇帝的李哲,未免心生怨愤,躁动不安的天子忘记了此前兄长们的前车之鉴,开始挑战太后仪威。颇具戏剧性的是,这位天子的退位竟是始于一句气话。当时天子李哲忤逆太后,执意要拜自己的岳父韦玄贞为侍中,遭宰相裴炎反对,李哲大怒,说:“我让国与玄贞岂不得,何为惜侍中耶!”(《通鉴》)。裴炎将此告知太后。这本是一句戏话,却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太后当作了把柄,如羊入虎口。她与裴炎以此生事,定策废立。
嗣圣元年二月六日,距天皇李治死六十一天,武太后废除天子李哲,贬为庐陵王。第二天册立二十二岁的幺子李旦为新皇。同年二月二十七日,前太子李贤死于巴州公馆。
天子李旦是武太后四位儿子里最温顺听话的,他任帝期间对武太后几乎无半点违逆之意,甘心情愿做一个傀儡皇帝。武太后的执政之路到此可说风调雨顺。就在武太后着手推动长期临朝称制,意图等待时机建立一个新帝廷的时候,柳州司马李敬业的讨伐之战掀起一阵浪潮。当时文宣骆宾王所写《讨武氏檄》洋洋洒洒气势如虹,流声千里,结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更是掷地有声。据说武太后初读微哂,竟慨叹“宰相之过,安失此人”。但李敬业之乱很快被平定,只是雷大而雨小。
垂拱二年三月,武太后创设了一个全新的制度——匦检制度,以接受投书。此制度是告密之风后来狂卷朝野上下以使人心惶惶的肇始。此制度大抵如下:设置一个内分四隔的铜匦,四面接收来自臣民不同类别的投书,分为农务投书、谏言投书、伸冤投书与告密投书。告密之门的开启对于武太后来说,是她掌权棋盘上的一步新棋,这步棋的功效,就是削除反侧,巩固威权,维持声望。
在此措施下,四方告密蜂起而至,告密之人络绎不绝。武太后为了查办惩治所告人事,便在体制之外重新起用一批人,以直承其意执行其事。她所起用之人往往从告密之人中挑选而得,以索元礼、来俊臣、周兴等为首,这批人手段残酷险毒,如冷血杀手,被视为“酷吏”,为太后除异灭反,威慑天下,成为太后打天下的又一批功臣,同时也使得臣民每日如坐针毡屏息重足。《唐书》中还立有《酷吏列传》专记其人其事。
六十六岁的神皇武瞾,在载初元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实行“革命”,改国号为“周”,同月十二日周皇帝武瞾被尊为“圣神皇帝”,被革了命的李旦降为“皇嗣”。大周女皇五十二年前初入宫时那句“见天子庸知非福”似乎还在史书上泛着微渺的光,对于万人之上俯观天下的女皇武瞾来说,此“福”曲折漫长,其间几度轮回转灭,流徙变迁,最终以金色圣光的荣耀,华丽地降临在她的脚下。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八十一岁的女皇病逝于仙居殿,追为“大唐则天大圣皇后”。王朝在此前已发动以庐陵王李哲为尊的政变,恢复了“唐”的国号。女皇武瞾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大周皇帝,十五年的大周皇朝在浩渺史书上就如昙花一现,但却又在黑夜里发出摄人心魂的夺目光彩。
则天皇后墓碑上空无一字,人称无字碑,是非论断都留予后人评议。但谁又能轻议女皇武瞾?谁又能洞晓女皇武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