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距天黑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钟莞小手捂在唇边,小心打了个呵欠,随即赶紧矜持地坐正,环顾四周,还是寂寂无人。钟菀叹了口气,不甘心地继续等。
矮墙的影子笼进水榭,斜斜倒在她疲惫睡去的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在月光下成形,小心地把滑落一半的斗篷仔细替她掖了掖,又将灯花挑细,最后凭空变出一张写满字的树叶压在烛台下。
玄烛瞧了她半晌,估摸要醒了,才轻咳一声,捏决隐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莞长睫微动,醒来瞧见烛台下的树叶,匆匆欢喜着展叶一看,收进怀里步出水榭,望着南墙又是无尽落寞——
他怎么,还是不愿见我呢?
壹
次日,钟莞醒来被钟父人叫去灵光寺烧香。钟菀虽不愿意,却也不敢违背父命,磨磨蹭蹭还是去了。
待她走后,钟父盯着南墙,眉头越发紧锁,挥手叫家丁们将它同水榭夷为平地。
砖墙分崩离析间,竟掉出一块羊脂玉佩来,乍现寒光,惊得钟父额头青筋一跳,果真是这邪物作祟!
钟父佯装镇定,命人用祠堂里的桃木盒装起来,亲自带去了灵光寺。
灵光寺是钟家几代供奉的佛寺,住持更是同钟父交情甚笃。
钟父知晓自家女儿还在老老实实抄经后,微微放下心来,将怀中木盒放到桌上,给住持打开。
住持见这玉佩也是一惊,联想这半年来钟父所说的南墙,钟莞的种种异常行为,还有近期寺庙的变化……更加肯定这玉佩的来历。
钟父见住持表情肃穆,心里更加没底,也不敢吭声。
二人沉默着,根本没注意到钟菀的悄悄逼近,桌上的玉佩大大咧咧地落进钟菀眼中,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一见欢喜。
钟父回过身来,手忙脚乱地去收桌上的玉。
“爹爹……这玉佩,是送女儿的生辰礼吗?”钟莞一时忘了礼数,伸手去拿却抓了个空,顿时有些不高兴:“爹爹真小气。”
钟父一时火上心头,不免严厉道:“菀儿!住持师父在此,莫忘了礼数!”
钟菀发觉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拨弄手指,又因父亲的严厉有些委屈。
“小姐莫急,钟老爷今日才将此玉托付老衲供奉佛前净化。待过些日子小姐生辰,便还给小姐。”住持打着圆场,钟父赶紧称是,将盒子递给住持,抬头擦擦额角的汗,说道:“师父说的是。这几日天气炎热,菀儿你便住下,在山里抄些经文,到你生辰了为父再接你回去”。
钟莞原本心情好了些,但一听爹爹又吩咐她在庙里抄经到生辰那日,小嘴又撅了起来,那岂不是五六日都见不到玄烛了?
钟父之所以十分重视钟莞十六岁生辰,是想趁那日与那城北陈员外结亲。他家公子是个秀才,仪表堂堂,只比钟莞大两岁。到时婚期定下,冲个喜,菀儿便不再受妖邪所惑。
钟莞回到房间,托着腮想那块玉,温润的质地仿佛月光一样柔美,又像,又像玄烛一样……想到玄烛,钟菀又忍不住笑起来,捂着发烫的脸蜷进被褥,偷偷翻出包袱里的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玄烛写给她的厚厚一沓树叶,趴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看——
“在下玄烛,敢问姑娘芳名?”
“男女有别,相见恐损姑娘清誉,一叶拙作,聊表衷心。”
“展信安,更深露重,菀儿仔细身体,可饮红枣姜糖熬汤以驱寒。”
玄烛的细心与温润像缕缕甜蜜融在心里,钟莞止不住地偷笑,俏丽的小脸逐渐红似烟霞。
这世上美好不过情爱,这世上情爱不过玄烛。
贰
说起玄烛,要追溯到去年冬至。当晚大雪初霁,吃完饭的钟莞独自抱着手炉到水榭消食。
积雪清冷,月色明亮,照得天地一白。
钟莞跺着小脚左看看右瞧瞧,忽听身后一声轻微响动,她扭头,看到南墙横来一支红梅,烧得人挪不开眼。
钟莞从未见过红梅,这下赶忙跑过去看,想折下一枝摆在屋里。碎琼乱玉被踩在脚下咯吱乱响,她跳起来,小小的手努力去够高高的梅,梅花忽的一闪,露出个神仙般清逸的公子。
钟菀的心咚咚敲起鼓,踩着鼓点后退两步——公子披着月,坐在墙头,墨发凤目,竟是胜过月色与雪色的惊艳!
只一眼,公子也于恍惚中醒悟,急忙翻身离去,遗失的梅花落在脚旁,云层渐渐翻涌。她俯身捡起,抬头再看,墙外无月色,亦无公子。
红梅枯萎,白雪化去,她身处闺阁不好打听,只得夜夜徘徊于南墙底下,夜夜守株待兔至子时才休。
后来玄烛终于现身,却只留菩提叶为信,墨迹龙飞凤舞书写着不能见面的原由。钟菀再怎么捕风捉影都是徒劳,索性与玄烛书信来往。冬去春来,钟莞渐渐忘了他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翩翩风度,润润如玉。
今晚她不在,他会不会难过?
想到这里,钟莞心里跟猫抓一般痒痒得很,想念玄烛,又怕偷偷回去被父亲责罚,权衡之下挨到深夜,将婢女支去睡觉,偷偷从马厩解下一匹马,借着满山清辉,策马奔回南墙水榭。
叁
玄烛,意为月光。
而玄烛以羊脂白玉为体,以月光为魂,化生为精。只可惜玄烛才现于人世,便勾去了钟家夫人的芳心。
这玉佩原本是钟家家主与夫人的定情之物,未料夫人竟因此精魂害相思病逝去。钟家主悲痛之余将此玉送往灵光寺,灵光寺高僧将它砌在南墙之中封印,此物即成了口口相传的邪物。
未曾想二百年后,他吸取的月光终于帮助他冲破桎梏。初感自由的玄烛不远千里折来一枝红梅,疲惫地躺在墙头晒月,却瞧见了个死倔死倔的小姑娘,裹得像粽子,站在水榭里赏雪赏得出神,又被冻得不得不来回跺脚,如此反复,像只滑稽的鸭子,好玩死了。
玄烛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小姑娘突然扭过头来,目光清澈又灼热。玄烛一时愣住,心想自己的隐身术不会不牢靠吧?小姑娘踩着雪走过来,小脸冻得通红,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抬起头,目光突然从他手里的梅花转到他脸上。
莫非她看见自己了?
玄烛心里一颤,赶忙丢下花跑了,躲在南墙缝里久久不愿出来,心头颤颤巍巍,吓得他好几天不敢动。
可这小姑娘夜夜寻他,在南墙根上来回徘徊到深夜,最冷的那几天也不肯缺席。
梅花落了,积雪化了,玄烛心软了。
可玄烛又怕昔日悲剧再次发生,只得苦苦修炼,摘掉老住持的菩提叶苦苦练习书法,苦苦温习话本,陪她玩恋爱游戏,只是再也不敢露面,巴不得小姑娘把他的脸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安稳过了大半年,没想到自己还是被人从墙里挖出来了。
要说是不是真心喜欢她?
玄烛连连摆手,对老和尚叹口气:“我哪敢喜欢她啊?傻姑娘一个,更何况精怪动情可是魂飞魄散的事,我修炼不易,可不敢冒险。老和尚你赶紧给支个招,让她把我忘了!”
“阿弥陀佛,感情之事,老衲六大皆空……”
玄烛最怕啰嗦,赶忙打断:“停!这样,听说菀儿有门亲事,你同我说说。”
住持掏出个盒子,玄烛一看了然,当即飞了出去。
住持望着佛前的玉佩,再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心动神移,道亦损也。”
城北陈员外家的公子睡得正香,玄烛摸着下巴端详半天,模样一般。听说考了秀才?玄烛一翻书案顿觉酸倒牙,赶紧放下,真是酸秀才!写的东西还不如自己呢,若是肯好好练字,也不至于写成这样。
如此劣质的男人,哪能配得上他照顾了大半年的傻姑娘?
玄烛又去了张员外家,杨县令家,甚至还去了隔壁县,可惜珠玉少有。玄烛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钟莞的房间。
屋里黑了,但床上被子却拱成一团,似乎还能听到小声的啜泣。
她哪里不舒服吗?
玄烛悄悄走过去,刚走到床畔,温软的一小团就冲进怀里,死死搂住自己。玄烛一惊,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奇怪,隐身术在她面前为何每次都失灵。
钟莞放声大哭:“爹爹把南墙拆了,把水榭也拆了……我今晚回去等了你好久,可你就是不出现!”
玄烛轻轻抚发安慰,她像一团轻柔的雪,化在他怀里,惹得他心脏一抽一抽地痛。他不由得抱紧,可心痛加剧,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法力也渐渐消失。
钟莞揉着肿成核桃的眼睛问:“他们说爹爹要把我许配给陈员外的公子,名字叫玄烛。是你吗?”玄烛怕她再看见自己的脸,拍拍她脑袋,答应下仓皇离去。
透过窗户缝,玄烛看见钟莞拿着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然后笑了。
可真是个傻姑娘。
结局
直到新婚那日,玄烛都没再出现过,上次的心痛感让他灵力大损,想成人形更是难上加难,于是只得附在玉佩上,看着她入了洞房。
满室红烛烧得热烈,钟莞不安地一次又一次抚摸玉佩,没来由的恐惧攥得她喘不过气来,玄烛比她还慌,拼命稳住自己的五识。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钟莞浑身一震。酒过三巡的陈玄烛推门而入,将钟莞盖头一把掀开——烛影红妆中,钟莞抬眼,笑容僵了。
陈玄烛惊艳钟莞的美貌,情不自禁抚摸她的手道:“娘子?”
钟莞吓了一跳,哆嗦道:“玄……玄烛?”玄烛不知道她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陈公子,只觉得面前紧握手分外扎心,像刀子一样,疼得他几乎涣散。
钟莞往后躲了躲,即便她忘了玄烛的模样,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与她那个玄烛相差甚远!
陈玄烛见她往床后坐,却以为是一种变相的邀约,当即喜上眉梢,吹灭了红烛一室昏暗。
灯灭的那刻,玄烛清楚瞧见钟莞惊恐万分,整个心又慌又疼,恨不得立马冲出来带她走,可来不及了,自己被狠狠一抛,随着钟莞的惊呼摔在地上,分崩离析,三魂七魄亦是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