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们老家，男子一般是不送嫁的，但至亲除外。小时候去送嫁，无非图个红包利是，凑个热闹，如果随着送嫁队伍，能帮新娘捎带些嫁妆（比如雨伞、棉被、自行车），心中自然窃喜，因为所持的物件越大，男方给的红包份量就越可观。
我是送过几次嫁的，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一次，是两年前把我如妹小秀，送去千里之外的河池东兰县，那一次远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
我的继父姓蒋，育有两子一女，大儿阿火，小儿阿水；女儿小秀是老幺，小嘴巴特乖，两家尚无瓜葛时，每次见到我，都是“忠哥忠哥”甜甜的叫着。当年为了照顾我年迈的祖母，他们一家从康宁门搬到我们家时，小秀才十一二岁。她命运多舛，儿时丧母，继父和我母亲重组家庭后，没过多少年也走了，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在广东打螺丝期间，她与一外省男孩好上。我母亲感念她父亲的恩德，不忍让她远嫁。那时在病榻上的母亲，苦苦相劝，和嘴巴紧锁的小秀都流了很多泪，但终究挡不住年轻人驿动的心。她大伯（继父的哥哥，家住邻村）则在一边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母亲撒手的第二年，小秀只身在外地成了家。
在外省育了一女一儿，渐渐的，各种问题凸显。做夜场的丈夫，被灯红酒绿迷失了眼，她的第一段婚姻在维持了十年左右，就走到了尽头。而内心倔强的她，两头不到岸，宛如浮萍一样在外漂着，只是偶尔回来匆匆见着，彼此也谈不到心坎上。她飘忽的眼神，像在有意躲避大伙的关切，虽说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活几年，但终是隔了一层。大凡她的行迹，只有她小哥阿水略懂。
即将疫情那个年三十，小秀和她小哥回到当年她住过的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席间，我们都劝她回来，说父辈不在了，兄嫂们也能相互照应着，家乡的山水养人。起初她还强颜欢笑的脸，转瞬大颗大颗的泪儿滴进饭碗，随即哇地一声大哭：“哥哥嫂子，我错了，我对不起晚母！（她叫我妈做晚母）”那个除夕夜，是她搬上我们家以来，最敞开心扉的一次。
二
前年立秋后的某一天，南方的暑热尚未退减，我坐在楼梯间的南天竹下抽烟时，接到阿水兴匆匆的电话：“忠哥，男方那边准备来人，说约见面。”我佯装镇定：“阿水，慢慢讲，哪边男方？”因平时和小秀的联系不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辗转间的小秀，在福建打工时，被一广西同乡小邓看上。他是独子，还没结过婚，年龄比秀儿小七八岁，在河池那边……
我们陈家仨兄弟，年纪都比继父的几个小孩大，大凡事情，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对小妹这种情形，我们连说好。
接风宴定在老大阿火家。老人们走后，已成家立业的两位如弟，在村口边上起了房子。阿水在城里有事业，和我们一样，平时不在村里住。那天一大早，我们回去帮衬，蒋家几位堂兄弟也来帮忙。
中午时分，风尘仆仆的男方一众亲戚驱车来到。小邓一一做了介绍，我和大哥一看，我的乖乖，男方父母年纪竟与我们相仿！还是弟弟灵醒，左一声阿叔右一声阿姨叫得欢实。
酒饭之后，我和妹妹带着远客进村闲走，介绍一些掌故，他们认真倾听，还热情地与村民们打招呼、派烟。我心里既高兴又不安，心想着我这“东道”的身份被篡了，又深深叹服于他们的淳朴。
三
后边与对方沟通的事宜，都是阿水在跟。老家重阳节那晚，我们一众在阿火家吃饭。他们说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下，选用农历十月初五。女方先在本地办，然后由我们送她过去。“去的人越多越好。”阿水最后强调了一下。
是啊，水弟的心理我们知道，上次男方父母及舅舅大姨过来，我们这边矮了他们一辈。对方不挑理，可我们明白，只有兄弟妯娌们齐心，娘家声威壮，妹妹的远嫁才更有底气。
阿水组了个送亲群，她媳妇把名儿称为“千里送亲群”。群里的人员越来越多，一应消息，都在群里发布。
农历十月初五凌晨，秋凉已浓，人声鼎沸，我们一众在村口汇聚。新郎新娘穿戴一新，给大家分派香烟喜糖和利是。一时间，八辆小车齐刷刷往河池方向行进，雪白的车灯划破黎明，如黛的群山在身边一晃晃而过，送亲团车队奔向远方。
在桂林地段驶入服务区歇脚。此时朝阳东升，天泛红霞，照在娇妍的花叶上，晶莹透亮。南方的秋晨，风凉得柔顺平和。环视间，人群中最年长的是八旬的大伯，年纪最小的约摸两三岁，小屁孩尚睡眼惺忪，头歪在大人的肩头。阿火阿水全家都来了，除我们仨兄弟和我内弟外，其余都是蒋家那边的亲属，大家脸上荡漾着松快的神情。
进入河池地界，山顿时多了起来，一个遂道刚走尽，转眼又到另一个。或是两边的大山朝你扑来，转眼天地又豁然开朗，高速路似与大山斗法，在包围与反包围中周旋。其中的一个交互，就在出了遂道口的狭窄地带，内弟的车差点错过了路口……
四
中午十二点前，我们终于到了新郎的村子。这是一个毗邻高速路口的小山村，四边环山，村中一个大池塘，边上有廊有亭，xx村委会几个大字分外醒目，早安排好的停车位，给我们带来便利。主家张灯结彩，时不时传来鞭炮声。一个大型充气拱门下边，红地毯铺就。这时一位穿戴齐整，精神焕发的中年人迎了上来，连说远道辛苦，笑着把我们往主家方向引。地毯两边，接排着长溜鞭炮，中年男手一举，那边的炮声就齐鸣起来。
接茶过后，递烟的主宾来了一拨又一拨，以至两个耳朵都不够用。寒喧后，安排我们在主厅坐了，其他附屋的客亦就坐，于是热热闹闹开席。
老话说十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他们这边上菜的程序不同，菜味也差别甚大。在我们贺州，扣肉是五花肉和香芋相扣而成，而他这里，号称扣肉的五花肉只刷了一层花红粉就上桌。对于不擅油腻的我们，真是个考验。明显看见主桌的大伯，一边吃一边皱眉。
正在享用异地风味，亲家公和亲家母来到我们正厅敬酒，并陪着大伯坐下，各道着客气。附屋一众主家兄弟，纷纷往我们这边聚，于是三桌并两桌，开始了以酒会友的节奏。
在广西，若是说河池喝酒第二，就没有地方敢称第一。大大的圆桌边，围坐着贺州与河池兄弟，泾渭分明。我们的节目，从独敬到拉牌，再到猜码，都是酒友们喜闻乐见的。坐上有位走南闯北的主宾兄弟，他天赋了得，会多种语言，我们就和他用粤语交流。还有一位原生态的主家兄弟，听不懂广码，于是我和他划拳时，就用桂柳码与他尽兴。
我们五兄弟，除了阿火不沾酒外，其他都悉数上场，加上一众亲戚，敢于在广西酒雄前亮剑，大家内心都憋着一股劲，不露怯，不在酒桌上丢家乡的脸。
酒酣耳热，畅快淋离。从院子往远看，众山环抱，郁郁葱葱。我突然来了意趣，对着远山胸臆顿开：
云舒惠风暖
情切过千山
又到秋高日
十月满菊香
五
夕阳浅下，庭前犹欢。转眼又到晚饭时分。在众河池兄弟中，有几位是来贺州参加过女方酒席的。当时我们做为东道，让他们尽兴；今天来到他们地头，可劲地劝酒……
当最后一缕余辉落下，主家送我们去镇上投宿。摇下车窗，醉眼朦胧中，我发现眼前的山上，移动着一团白云。亲家公说，那是自家喂养的山羊，一年四季，就这么散养着，羊数一年多过一年呢！
到了镇上，在宾馆里各自领了匙牌，正准备上房之际，阿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正纳罕间，阿水一边哭一边说：“感谢长辈和兄弟们的关爱，给我妹这么好的人情，要是十二叔（他父亲）和晚母还在，就……”
他激动难抑，我们一一上前和他握手相拥，眼眶里有亮晶的东西在闪烁。若是没有这点酒劲，含蓄的南方人，应不会有这样的表达。
六
一夜好睡！自然醒的早晨，主家那边来镇上接我们了。回到家时，一众人正在门前的土灶上弄吃的。其中一个灶口的情形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只见他们将一个硕大的羊肚，往一头一点点灌水进去，隔着滤布把青绿色的汁水接了，可知鼓囊囊的羊肚里，是尚未消化的草食，用这“百草汁”煮汤，知道掌故的说，那是“羊瘪汤”。
这个村落，是壮族聚居区。但凡贵客临门，这道“菜”是最高礼遇。我心里知道，昨晚看见的“那朵云”，该缺了一个角了。
羊瘪汤里，有羊杂、羊红和胆汁。早餐时分，主人端来上桌，我们在坐的，很多是第一次品尝。入口浓郁回甘，略带着天然的羊膻味，还有些儿说不上来的味儿。有些人怯怯呡上一口，而顿时开颜者有之，弃之嫌慢者亦有之……
没有不散的筵席。早饭过后，我们即将踏上归程。小邓招呼大家照了相，小秀走到大伯跟前，扑通向老人家跪下，这一拜，只见大伯老泪纵横，平时能言善辩的他，千言万语，竟一时无措，在场的人亦陪着流了不少泪。众人一一和小秀互道珍重，从此天涯路远。愿小妹坎坷过后，尽是坦途。
引擎响起，摇下车窗，凉爽的秋风溢满全车。透过后视镜，一双璧人站在风里，一直向亲友团挥手，挥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