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一章

第一章 清纯(1


初春的下午,嫣红的夕阳照着江南山乡的广袤大地,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在崇山峻岭间。一马平川的坝土,水塘边的村庄。两棵苦楝树,几间旧瓦房。这几间瓦房是西坝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地,门口一块木牌,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那几个红漆大字。苦楝树下是空坪。空坪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练,歌声嘹亮,锣鼓喧天。时序虽然到了春天,但是空坪上的苦楝树还没有长出新叶,依然枝条桠杈对抗着呼啸的北风。树下,跳舞的姑娘卖力地跳,边跳边唱,喜气洋洋,脸上沁着汗珠;配乐的后生拉着二胡,吹着笛子,打着鼓敲着锣,眼睛往漂亮姑娘身上瞅。排练场外挤满了人。西坝乡民喜欢看热闹,附近的村庄,许多人特地赶过来观看排练,逢圩下城路过大队部的,都停下脚步往前凑。他们把担子搂在身边以防别人顺手牵羊,有的干脆打横扁担坐在两只箩筐上。捉了猪崽的,猪笼紧紧挨着自己的身子。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背着书包拿着芒扫,跟大人挤在一起看得入了迷,规规矩矩一言不发。

嫣红的夕阳慢慢西落,傍晚时分的北风加重了寒意,但空坪上依然热气腾腾热闹非凡。姑娘们歌舞蹁跹,跳了《农业学大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下定决心》,现在正跳着《北京的金山上》。随着悠扬的二胡,高亢的笛子,浑厚的鼓,铿锵的锣,翩翩起舞的姑娘们大声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有一个姑娘特别显眼,个子高挑,舞姿优美。这姑娘名叫卿芸,西坝大名鼎鼎的篾匠卿师傅的独生女,小名芸芸。卿芸特别显眼并不仅仅因为长得高,会跳舞,更是因为她的漂亮、白嫩与洋气。匀称丰腴的身材,黑莹莹的大眼睛,脸上甜甜的笑容。她舞动着,额角几绺发梢把她衬托得更加妩媚动人。西坝的北风是猛烈的,西坝的骄阳是炙人的,因此西坝乡民的脸大都是褐色或古铜色。来西坝支农的城里人,不出三天,白白的脸蛋就会变得与西坝乡民毫无二致。而卿芸,自从去年回到老家种田以来,经历了秋老虎日子里的毒太阳,整整一个冬天的干燥凄厉的老北风,脸蛋始终那么白那么嫩,白得毫无瑕疵,嫩得让人心疼,冷风一吹还两颊白里透红。“卿师傅家吃得好,冬天里还要专门给女儿熬芝麻核桃阿胶羹,所以女儿……”西坝乡民都这样说。卿篾匠手艺绝伦,很能挣钱。卿芸生长在富裕家庭,食品丰富,又得到父母的特别调理,脸蛋自然又白又嫩。“九分洋气,十分清纯,跟乡下妹俚大不相同”,不久前,一个路过西坝见了卿芸的上海知青这样说。卿芸是西坝有学校以来唯一的上过中学的姑娘,进城读书上中学才使她洋气。洋气乃一种卓尔不群的华美之气,卿芸身上没有乡下妹俚在场面上常常露出的害羞、尴尬、卑微、懵懂与茫然,代之而起的是自信与自然。腹有诗书气自华,进城读书增阅历长见识,阅历深了见识广了自然衣着合时得体,神色淡定从容,举手投足待人接物超凡脱俗。西坝是一个偏僻乡村,荒凉闭塞,乡民进一次城便会带回几箩筐新鲜事,当同龄女伴在洗衣做饭拔猪草挖番薯时,卿芸读了小学,还走出西坝在县城呆了几年,眼光神态装扮气度自然就跟乡下妹俚大不一样了。

一曲终了,跳舞的姑娘稍作休息。此时,原本拉着二胡的一名男青年放下手中的乐器走到姑娘们的前方讲起话来。男青年名叫胡书光,在县城读了中学,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他在信丰一中读完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课程,就要考大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跟同学们一起破四旧,写大字报,大串联,成立造反兵团,文攻武卫,清理阶级队伍,在学校和县城再混了两年,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才回到老家西坝大队胡屋。他脸庞瘦削,中等个子,小骨架,一件军绿色大衣穿在身上显得肥大。这件军大衣是大串联时从郑州的接待站借来的。

胡书光对着还在微微喘气的姑娘们说,“跳《北京的金山上》不但要注意舞步,手的姿势,还要注意表情,特别是唱到‘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时,表情不要呆板,要甜美,要欢畅。怎么个甜美、欢畅?就是吃油炸米果时的那个感觉,还是刚出锅的油炸米果,吃起来那么甜,那么香。要把那个感觉表达出来。”

胡书光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从前是信丰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二胡笛子唢呐舞蹈,样样在行。他现在是西坝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编导教练许多事都一肩扛。眼前这些乡下妹俚平时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接触的是割草锄地浇番薯挖花生之类的农活,和纳鞋底做布鞋这样一些农村姑娘必修的女红,谈不上什么文艺素养,从小到大只听过别人唱山歌唱造反歌,只看过别人跳忠字舞,胡书光为了节目的质量费尽了心思。

姑娘们听了胡书光的话都抿着嘴笑,而这时,与乐器手坐在一起的几个男演员却哄笑起来,演杨白劳的那位头上裹着一条白毛巾,演刁德一的歪戴着国军的军帽,“油炸米果!甜呀!香呀!”

“胡书光讲得好!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比吃油炸米果都甜!都香!”一个矮墩肥胖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人群,威严地说。他是王书记,原来担任西坝大队党支部书记,现在是西坝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他刚从大队部出来,披着一件灰黄色的旧军大衣。军大衣很长,罩在他的五短身材上几乎要拖地。他下身是一条崭新的黑色哔叽布裤子,裤腰上一根扎实的牛皮皮带,皮带头摩挲得金光灿灿。这根皮带有年头有来头,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王队长临走时送给他的。有了这根皮带,才有王书记的今天,活得挺滋润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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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纯(2)

王书记在毕恭毕敬的宣传队员面前讲了几句转身走向围观的人群,走向一名扎着蓝布头帕的中年妇女,“施屋人,你在这里瞄星头呀,看清楚点,做媒的时候有用场。”

扎着蓝头帕的中年妇女是赵屋米箩的妻子,娘家在桃河对岸施屋坑里,嫁到西坝后,同村人就叫她施屋人。以娘家的地名来称呼已婚女人,这是西坝乡俗。施屋人是西坝有名的媒婆,每年都能挣一笔不少的媒婆钱。今天她不是逢圩下城顺道来看热闹的,而是不出工专程来这里看宣传队里的后生妹俚的,脸相身段看清楚了日后才好做媒。

“王书记,人老了,又冇油吃,眼睛发瞢,看不清楚,还要你当书记的多指点。”施屋人满脸堆笑话音很甜。

“你打癫话,你还会冇油吃眼睛发瞢?你日日西坝圩上四盆六平碗,吃得嘴巴都油漉漉,又赚钱又赚吃。”

“你当书记的真会哇笑话,我挣一点走脚钱可怜呢。你当书记的才又赚钱又赚吃,一年三百六十天,好茶好饭,日日嘴巴油漉漉。”

“施屋人,不要只想到赚钱东南西北都不管了,不要把好妹俚都哇走了,要给我的崽留一个好的。”

“啊呀,王书记,你是冇事闲操心。王文兵一表人才,好后生一个,全天下的妹俚由其挑,哇一句女的就会自己粘上来,媒人都不要,我想挣这份媒婆钱都挣不到。”

王文兵是长得不错,高个子,国字脸,五官端庄。他也是宣传队员,正坐在一张条凳上,手提铜锣,不时跟着曲子笨拙的敲一下。

“王书记的崽与卿师傅的妹俚是天生的一对。”施屋人旁边的一个乡民说。接着,许多乡民说话了,“年纪上也般配,王书记的崽大一岁。”“门当户对,王书记当官,卿师傅有钱。”

王书记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脸上乐呵呵的。

此时卿师傅正挤在人群中看排练。他站在那里,腰板挺直。他头发茂密浓黑,温和的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睿智的光芒。他衣着整洁,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肩膀上。卿师傅虽然是一个篾匠,手艺人,但是他有旧时读书人爱干净的癖好,破篾时身上落了竹屑,走路时鞋面沾了浮尘,他都要取下毛巾扑打干净。卿篾匠没有儿子,只生了卿芸一个女孩,为此他心里有过香火断绝的遗憾。不过女儿的优秀使他这种遗憾越来越淡薄。女儿是他生命中的一切,呵护备至,端在手上怕倒掉,含在嘴里怕化掉。这几天他上门做东道,今天下午,他让几个徒弟独自干活,自己扔下篾刀跑来看女儿排练。看到女儿他心里就高兴,少半天工钱算不了什么。

王书记来到了卿篾匠跟前。他一脸笑容,笑容里露着巴结。在西坝其他乡民面前王书记从不这样笑,而是笑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王书记多年前就看中了卿篾匠的独生女,现在是过来与卿篾匠套近乎。过去,他儿子王文兵不会读书,没能考上中学,他曾经死了娶卿芸做儿媳的心。卿芸撑着油纸伞荣耀地到县城读书去了,远走高飞了,永远不会回到西坝来了,他儿子铁定不可能娶到这个漂亮姑娘了。可是,真要感谢时局,风云变幻,去县城读书的人一个个都回来了,卿芸也不例外,凤凰飞回了穷山乡,他王书记可以夙愿以偿了。虽说儿子卿芸两个人年纪都还小,还不到打结婚证的年龄,可是凡事都得早早计议,要是有人捷足先登那就哭叫皇天都无济于事了。

王书记和卿篾匠说着话。王书记是没话找话全顺着卿篾匠的心意来说,卿篾匠则出于手艺人的礼数客套和行事周全应付着。他们两人全没有师兄师弟的亲热。王书记与卿篾匠同龄,小月份。当年同拜一个师傅学手艺,同睡一张床,同盖一条棉絮。天冷睡着了两人扯着盖,把那破棉絮扯出一个大窟窿。三年后,卿篾匠手艺学成,而王书记却吃不了学徒的苦,不到三个月就回了家。为此卿篾匠很看不起这个师弟,说他懒惰,不愿与他多来往。崇尚勤恳,鄙视怠惰,是大多数西坝乡民的脾性。

“爸爸,帮我把毛线衣拿回去。”卿芸拿着一件红色毛衣迈着轻盈的步子飞一般来到卿篾匠跟前,跳舞跳得红朴朴的脸蛋上灿烂的笑容是那么可爱,脚下一双崭新的高帮灰蓝色球鞋,鞋带雪白雪白,打着好看的蝴蝶结。这种球鞋西坝难得一见,县城穿的人也不多。时下大多数人冷天是穿布鞋,条件好一点的穿土黄色的矮帮解放鞋。卿芸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卿篾匠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读初中时她就穿这种球鞋了。

“师哥,芸芸对你真亲呀,大姑娘了叫起爸爸来还是像小孩子一样,那么亲,那么甜。”王书记是真心羡慕。

不像乡下妹俚,人大了对父亲就有点生分,话不愿意对父亲多说,叫起爸爸来声音都硬硬的。卿芸不是这样,平时她就是“爸爸,爸爸”甜甜地叫。

“卿师傅,你的妹俚血色真是好,这么冷的天脸蛋还像毛线衣一样红。”

“卿师傅,芸芸投胎到你家真是有福气呀,还是闺女就穿上了这么贵的毛线衣,人家结婚都冇这样的裳衣着。”

“啊呀,芸芸是卿师傅的心肝宝贝,就是割自己身上的肉给她吃,卿师傅也舍得。”

“这么标致的妹俚,将来肯定嫁个好老公,带起爷娘一起享福。卿师傅,你命好。前半辈子手艺好,享自己的福,后半辈子有个好姑爷,享姑爷的福。”

“一个姑爷半个崽,姑爷带起你享福,享不完的福。”

身边的乡民说个不停,卿篾匠有礼貌地微笑着给他们点头。

排另一个节目了。胡书光放下了二胡换上唢呐。随着他腮帮的鼓起唢呐吹了起来,气息连贯,激越畅快,震撼人心。别的配乐的后生也没闲着,大鼓小鼓都在响,锣,铙,钹,各种配器发出不同的声音,西坝大队部门口更是热闹了。胡书光吹的是《喜洋洋》,西坝唢呐名曲,西坝乡民都熟悉这只曲子。

“吹得好!”乡民啧啧称赞。熟悉的音乐更能引起共鸣,他们喜欢听《喜洋洋》,他们每人心中都曾经喜洋洋:久旱逢甘霖满垄满坝一片秀色,开镰割乌豆春荒宣告结束,做了新屋又为儿子讨新妇,换新衣吃喜酒有吃又有折……现在,一曲唢呐又使他们喜洋洋了。

小学生们被感染了,好几个调皮鬼模仿起吹唢呐来。他们昂首朝天,腮帮鼓得通红通红,十个手指在嘴巴前胡乱按动。可是乡民身边的猪崽享受不了这种欢腾,它们在猪笼里尖声嗷叫,左窜右跳。

嫣红的夕阳正在西沉,暮空高远辽阔,高亢欢畅的唢呐声随着寒冷的北风传到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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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纯(3)

春夜寒风冷嗖嗖。这寒风刮过赵屋村前那棵千年古樟,在树梢发出哭泣般的声音,穿过村里条条巷道,无孔不入吹进村庄大厅。大厅里黑黢黢的,明灭着点点烟卷的红光。寒冷的黑暗中,聊天的声音传来。

“今天我家来燕子了。叽叽喳喳,从大门飞进来又飞出去。”

“燕子飞回来了,春荒也来了。”

“晚上吃番薯片粥。番薯片煮粥不好吃,新鲜番薯煮粥才好吃。”

“我家晚上是番薯片煮芥菜。早上番薯片粥,中午番薯片煮萝卜。一天到晚都是番薯片,番薯片。”

“我家晚上吃的是糠饼子。本来喂猪的糠做成糠饼子当饭吃。”

“什么世道,饭都冇吃。闹日本鬼子的时候都有饭吃,现在不打仗了,都冇饭吃。”

都是男人的声音,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在黑暗中聊天。

为什么不点灯?没有煤油。没有煤油可以烧柴油,抽水用的柴油。柴油也要省着用,光聊天不点灯。

赵屋的女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她们呆在家里干活。洗碗筷,剁猪草,搓鞋绳,补裳衣,一个家庭,总有干不完的家务。姑娘们喜欢端个藤盘坐到一起,在昏暗的灯光里纳鞋底。锥子在头上划一划,然后锥上一针,为的是沾点头皮上的油莽使锥子润滑。锥后便是拉线,那苎麻搓成的鞋绳又细又长,抽拉时发出蚩蚩声。出嫁时女方要送男方一大堆布鞋,因此要早早做准备。

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吃了晚饭便来大厅记工分。记完工分,便灭了灯一边抽烟一边聊天。黑暗里,点点烟卷的红光闪动着,烟气弥漫,劣质烟叶的气味把不会抽烟的人呛得不时咳上两声。有人抽水烟壶,一抽便发出扑扑声响,抽完烟烬吐了出去,黑暗中划出红色弧线。

“大队部又在排练节目。胡书光唢呐吹得真好,比老吹手都吹得好。”

“卿师傅的妹俚舞跳得好,比县采茶剧团拿工资的都跳得好。”

“大勇侄儿,你很会唱歌,又会吹笛子,怎么不去宣传队呀?”

“庆珠哥,宣传队是好差事,出头露面有名声,记大队工分分值高,还有饭吃餐餐饱。你想进去就进得去吗?”

“庆富大伯一个驼背佬,老实本分,冇背景,冇关系,冇钱送礼,大勇侄儿就要矮人一等了。”

“大勇侄儿,你的小学同学张刚,当兵去了,你可晓得?”

“晓得。张刚还不到十八岁,当的是通讯兵。张刚的舅公,在赣州军分区当官。”

“送新兵上车那一天,张刚家所有的亲戚都去了县招待所吃饭。舅公老表,姑妈表嫂,大大小小一大堆人。八人一桌,四样菜,饭管饱。他们回来哇,只要是亲戚,人人都可以进去吃,不要餐券。不像往年,冇餐券进不去。”

“哎呀呀,早又不晓得,晓得我就特地下城跟进去吃。人家问起来,我就哇是张刚的老表。出一天工能挣几分钱,吃饱一餐饭要花多少钱,一算就清楚。特地下城去,来回六十里,吃上一餐饭,都划得来。”

黑暗中响起脚步声,一个人抽着烟走进大厅。

“大仁哥来了。”有人小声说。赵大仁是赵屋生产队队长。大家没受什么影响,继续聊天。

“今天我上大塘埠买了一箩薪炭。大塘埠有人卖了棺材来籴高价粮。”

“下一圩我家又要去卖寿木。给我奶奶准备的八根寿木卖掉三根了。”

“我家打算卖了楼梁来籴高价粮。家里的楼梁快要撬光了。”

“瞎子大伯,哇你准备卖掉后灶上的铝锅来籴米,哪天去?”

“下一圩去。好歹卖得几元钱。”

“可惜呀,现在冇地主了,要是有地主,我也要学王书记的样,腰上别上一把禾镰,堵在半路上。”

王书记年轻时,有一年春荒,家里揭不开锅了,肚子饿得贴到脊梁骨。有人劝他向地主石牯借点稻谷熬过这苦日子,他不去。一天早晨,他腰上别上一把禾镰,蹲在一棵棠梨树下,棠梨树不远处是碓寮。半早晨,石牯的大媳妇挑着满满一担稻谷过来了,扁担一颤一颤,她是去碓寮推砻碓米。走到棠梨树下了,王书记站起身拦住她,一言不发,抽出禾镰,喀嚓喀嚓,一担箩绳就割断了。然后腰别禾镰扬长而去。石牯恐惧,连忙叫长工熊老根把一担稻谷挑到王书记家门口。

“南坳来了许多上海知青。上海知青穿得好,吃得好。他们吃的一些东西,我们听都没听说过。”

“他们吃上海带过来的水果,哇是什么鸭梨。”

“他们要削了皮来吃,一圈一圈的削,削得标标致致。削下来的皮丢在地上,不吃。几个老头见了,弯下腰捡起来,吹了吹灰,顺手就给牵在手上的孙子吃。”

“孙子哇,好吃。很嫩很甜。”

“他们还吃一种什么猪肉丝,看上去就像我们信丰的黄烟。”

“南坳的上海知青,帮一个生产队写了份要粮报告,三张纸,结果要到几千斤救济粮。”是大仁哥的声音。

“真好呀!救济粮一角二分八一斤,高价粮八九角钱一斤,价钱相差好几倍。”

“写一份要粮报告就能要到救济粮,我们也写呀,就叫大勇写。”

大家都响应,于是,四方桌上的大灯盏点亮了,大厅霎时亮堂堂了。嘿,就这么一盏灯,点的是柴油,火管的上半截还被浓烟熏得黑乎乎,大厅都这么亮堂。要是点上煤油,再把火管擦亮,大厅会更亮堂。缺吃少穿的人才真正知道饥寒二字的涵义,蹲在黑暗里聊天的人才能感觉“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到底有多亮堂。

大厅里,两条扎实的大条凳靠墙放着,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聋牯爷、瞎子大伯、门搭叔、庆珠叔、大仁哥、大勇、辛生、癸生、阿三、路生,都蹲在上面。这里没有一个异姓。大伯叔佬兄弟庶侄是以辈分区分,不是根据年龄。在赵屋,呱呱坠地的婴儿可以是爷爷,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得叫他爷爷。这些大伯叔佬兄弟庶侄蹲在两边的大条凳上,活像暴雨过后一只只青蛙蹲在田埂上。上了年纪的老者,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脸上挤满让岁月和辛酸刻蚀出来的深深皱纹。年轻人呢,满脸菜色,头发蓬乱,破衣烂裳。

赵大勇已坐在四方桌上,辛生癸生也跟过去了。赵大勇在县城读了中学,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他身材不高,身形清瘦,脸庞瘦削,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他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破旧的学生装,站领,左胸一个插袋。他穿着齐整,看得出,这是一个人穷志不短的青年。他有点冷漠地坐在那儿,眼神却桀骜不驯。过去他可不是这种神态,过去他脸上常浮现幸福的憧憬的光。

赵大勇从会计手里接过钢笔三四页信笺放在四方桌上,把大灯盏往跟前挪了挪。这厚实的四方桌是晚上记工分用的,有上百年历史,不知道有多少次红白喜事用过它,上面沾透了油污酒渍甚至多少代人的眼泪,不仅油腻腻而且黑乎乎。赵大仁站在四方桌旁,他个子高,骨架宽,如果营养充足,他就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强壮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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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纯(4)

赵屋的大厅很宽敞。这里是赵屋的重要场所,祖先的牌位,宗族的族谱,原来就放在正面阁楼里,现在没有了。阁楼配有木格子小门,小门上方,有四个模糊的油漆大字——万古流芳。阁楼下方是木板挡壁,挡壁后面是一个小间。现在,挡壁上贴着两张大纸,一张是赵屋生产队年终分配总表,一张是各家各户的应得超支表。小间里放着犁耙辊子,垫笪丁耙。大厅的墙壁是土砖墙,曾经用泥巴粉刷过,年深月久,泥块脱落,斑斑驳驳的。墙壁上打有大木桩,长长的车行,用粗麻绳吊在木桩上。

赵大勇书写着,钢笔在信笺上书写的声响,与油灯燃烧的丝丝声相伴和。辛生癸生两兄弟手托下巴认真地看着,胳膊肘撑在油腻腻的桌面上。

“大勇,你是写要回供粮还是要救济粮?”辛生问。他比赵大勇大一岁,矮个子,脸色黝黑。

“都一样。”赵大勇没有抬头,钢笔飞快地写着。

“既然都一样,为什么一个叫回供粮,一个叫救济粮呢?”

“你冇米吃,国家救济你,就叫救济粮。你是种田的,是种出米来供应给别人吃的。交公购粮,就是把米交上去供应给别人吃。可是,现在你冇米吃了,国家回过头来供应给你,所以叫回供粮。”

“那什么是公购粮呢?”

“公购粮分为公粮购粮。公粮就是皇粮国税,历朝历代种了田都要交,交上去国家一分钱也不会给你。购粮就是国家向你购买的粮食,派给你的任务,但给的价钱,比起你籴高价粮来,低多了。”

“统购统销。购粮的任务重,很难交清。交给国家,价钱低得可怜,等于白送。”赵大仁插嘴说道。

“还是去县城读了中学好,晓得这么多东西。我们就像聋牯爷门搭叔一样,什么都不懂。”辛生说完不再做声。过了一会儿,蹲在条凳上的瞎子大伯说:“大勇侄儿,饱汉不知饿汉饥,冇米吃的苦楚你要写清楚,你不写清楚当官的不晓得。”

“瞎子大伯,你放心,大勇肯定会写的。”癸生说。

在那几张本来是用来写家信的纸上,赵大勇冷静地写下了许多内容。“……去年,尽管我们赵屋生产队全体社员响应公社号召积极学大寨,战天斗地,但是,由于遭受了自然灾害,收成还是像往年一样少。春荒时节,大家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把番薯片番薯渣萝卜芋头包菜芥菜都用来解决粮荒问题,可是由于缺粮严重,还是无济于事。为了不给阶级敌人可乘之机,影响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威信……”

该结束了,来点结束语,没有多思索,“粮食问题,已成痼疾,祈盼公社拨粮若干,以解燃眉之急”,就写在了纸上。赵大勇觉得这几句有点文采。

“这么快呀,就写完了?”“真是快,我一筒烟还没抽完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纷纷称奇。他们不知道说什么“思如泉涌,信手拈来,生花妙笔,倚马可待”之类的话,只一个劲说“快”。“这算得了什么,还在小学四年级时,全县作文比赛,大勇就得了头奖呢,奖了一张奖状一本书。”辛生说。

“盖上我们的公章吧。”阿三提议,大家赞成。于是,会计在最后一张纸上盖上了“赵屋小队”的印章。这印章那么小,只比私人印章大一点点,还是四方形的,根本就不像公章。但是,盖在纸上方方正正,殷红殷红,血一样的颜色。

会计吹灭了灯盏,大厅里又是一片黑暗。时间不早了,但大家不想回家睡觉,依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个个都很兴奋,仿佛有了这份要粮报告,几千斤救济粮就到手了。

“大勇从小就会写作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念他的文章。王书记的崽王文兵呢,不晓得写作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骂他。但是有一回,老师也念了他的文章……”辛生说。辛生、王文兵、赵大勇,是小学同班同学。

“‘看谁打地过’。”癸生抢着说。他是辛生的弟弟,小两岁,也是个矮个子。

“‘看谁打地过’。”聋牯爷跟着说。这段文字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听过无数次了,但是在这个饥饿的晚上,大家还是愿意听,于是辛生又模仿语文老师那带着县城口音的普通话说起来:

“那天晚上,我吃了两鸡公碗白米饭,肚子鼓起来。又到碗橱里拿了鱼尾巴,很香。手油漉漉的。我睡了。我肚子呱呱响,就爬起床。我蹲在一堆秆脚下,拉了两大堆。一只黄狗过来了,一只黑狗过来了,它们抢屎吃,打架了,我躲到一边,说,打地去呀,看谁打地过!打地去呀,看谁打地过!”

聊天的男人慢慢散去,赵大勇、辛生、癸生也回家了,他们是邻居,走在一起。在家补裳衣剁猪草纳鞋底的女人早上床了,屋场里一片寂静。夜深深,天上沒有月亮,只闪烁着几颗暗淡的寒星。寒风刮得更猛了,屋瓦吹得嗒嗒嗒响。漆黑的阶沿上,三个年轻人裹紧棉袄,缩起脖子,小心翼翼一步步试探着向前走。突然辛生说:“春夜寒风冷嗖嗖。现在,每人来一碗醪糟蒸油蛋那真是妙绝了,热气腾腾,吃了一身都暖和。”

“哥哥呀,都什么时候了,狗都在灶前草堆里睡着了,你还在这里哇嘀嘅醪糟蒸油蛋。蛋要卖了来买盐舀洋水,籴高价粮,能给你吃?就算有了蛋,又哪里去找醪糟?你一天到晚就是想到吃。”癸生说。

“想到吃有什么不好?你是一天到晚想到哪个妹俚标致。今天哇‘就是卿师傅的妹俚标致’,明天哇‘卿师傅的妹俚比县城唱采茶剧的都标致’,那又有什么意思?你想的标致妹俚又不会让你抱一下。”辛生说。

“想到标致妹俚有什么不好?想着她们夜里睡得香!”癸生说。

黑暗中发出一声推门的声音,辛生他们到家了。在迈过门槛的时候,辛生说:“大勇,你今天回晚了,你奶奶肯定还在烤着火笼等你呢。”那是肯定的,每天晚上,赵大勇的祖母都要等到她的长孙回来才会上床去。“爷爷奶奶疼长孙”,赵大勇的祖母尤甚。三两步就到了家门口,赵大勇轻轻推开门。

“老崽,你回来了呀,这么晚。”一个苍老慈爱的声音。推门声祖母的说话声之后,鸭墼里一阵响动,几只老母鸡咯咯咯地叫,那只麻毛母鸡还扑哧扑哧扇动翅膀。像往常寒冷天气里一样,祖母坐在黑暗中等赵大勇回来,腿下烤着一个快熄灭了的火笼,膝上盖着一条破冬裙。破冬裙既御寒又能笼住半死不活的火笼的热量。祖母非常疼爱赵大勇,还因为这个孙子从小就很听话,很争气。他不会三天两头与人吵架,被人打得眼青鼻肿,也不会偷偷摸摸跑去桃河里游泳,弄得家里人提心吊胆。每次老师下来家访,不管是小学老师还是中学老师,对孙子都是一片赞扬声,赞不绝口。而且,这个孙子特别有孝心。读中学时,零花钱舍不得用,学校自己养的猪杀了全校加餐,便宜得不能更便宜了的红烧肉舍不得吃一份,却不时在星期六回家时到县城百货商场买点咸橄榄或糖冬瓜条带给祖母吃。因此这句话,“老崽,你有孝心,将来有好日子过”,祖母不知讲过多少遍。不过,那咸橄榄糖冬瓜条祖母也舍不得吃,她只是打开看一看又重新包好把它放在房间里那张神台的肚子里。放得太久了,咸橄榄糖冬瓜条都返潮了,包它们的草纸都洇出水痕了,祖母把它们拿出来,你一粒他半截分给站成一圈的孙子孙女。看着孙子孙女吃得津津有味,祖母脸上泛着无上的满足。

“奶奶,慢慢走,不要让东西绊到了。”黑暗中赵大勇抓住祖母干瘦的手臂一步步试探着向房间走去。他跟祖母睡。赵大勇家住房紧张,家里到处是破烂东西。松动摇晃的条凳,咿呀作响的靠背椅,剁猪草的冓木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装谷的桶缸,装米的瓦缸,簸箕筛子,角箩篮子,大箩腰箩,引火的松毛薪炭,做饭的煤饼柴禾,矮凳饭架,禾锹锄头,扁担肩杆,地上摆着,墙上挂着,器物上堆着。夜晚行走总是绊到脚磕到头撞了腰,得分外小心。

“是啊,春荒时节,籴高价粮都冇钱,跌到了哪里有钱医?”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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