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永恒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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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收获的果实太多,田园里长了一季的瓜果,都有了最佳的归宿。乡村孩子这时候的零食也就增加了很多品种,花生、枣子、菱角都从地里、从树上、从河里一骨脑儿地到了我们的篮篓里来。

大人们还会变着法儿,用新收下来的芝麻豆子做出各种点心美食。糯米粉做成麻球滚上新收的白芝麻,放在热油锅里一炸,翻滚几下,瞬间圆鼓鼓地像个金色的网球。白芝麻吸饱了油快要蹦出来,赶紧出锅,外脆里糯,五十米开外就能闻到麻团的油香。

田里收的东西炒一炒、煮一煮,就是乡村孩子们的零嘴。花生蚕豆一装进口袋,鼓鼓囊囊的,随着身体一跳一晃。小伙伴之间用手掬一下衣襟口袋,鼓出一个球似的,互相比较着都不甘示弱。

稻田一马平川青里带黄,在秋风里平静地暗自丰满。地瓜藤把田垄遮盖成一块块紫绿色的平地,看不出地下暗自发力的块状长势。就连陇上的杂草也铺满了稻田之间,草穗结子,一切都在不遗余力地自然生长。

芦稷就长在水稻田边、地瓜藤里、扁豆架旁。父亲一手提着菜刀,穿着他褪了色的军绿色球鞋,半卷着裤腿,从陇上的杂草趟过。他的目标是眼前的一排芦稷,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当季的零食,相当于可口多汁的水果一样让她惦记。

芦稷杆子有着修长的像竹节一样的茎,像甘蔗一样的甜,在秋燥的风里像高粱在田野里招展。我只要看到芦稷出了穗,就很高兴,因为过不了多久,芦稷穗头像高粱穗有点泛红,就可以吃了。那芦稷比甘蔗皮薄,比甘蔗酥松,甘甜的汁水解渴又解馋。

父亲从田埂里扛回剥了叶子的竹竿似的芦稷,穗头一截特别扎起来,放到不怎么走动的砖垛旁或者屋檐下晾晒。等全部晒干了,用铲刀把芦稷籽刮下来,第二年春天撒下芦稷籽,发芽后长成一尺高的小苗,再移栽到田埂上,又是新一轮的一排芦稷。

芦稷穗可以再利用,将它们或串或捆,短的做成锅刷,刷锅刷碗比现在的钢丝球实用环保多了。长的做成笤帚,是打扫庭院的必备工具。俗语说:幸福美好的家庭,夫妻俩就像一把好笤帚和一个好畚箕的完美搭档。一户人家如果遇到一个不会持家的女人,会被说成有漏洞的畚箕;而不会挣钱养家的男人,则被说成家里没有一把好笤帚。

自我记事开始,家里的清扫工具从不用到杂货店里去买,用芦稷穗和花布条扎成好看耐用的笤帚是父亲最拿手的手工活,他还会用零碎的棉布条扎成拖把,好看好用得让邻居们羡慕不已。那是他长年在长江航行中的业余时间练就的手艺。

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父亲,在当时的水利局运输轮队里工作。一艘艘轮船,满载着水泥、黄沙、化肥等物资,在长江里航行。“我不识字,但识事。”父亲经常这样安慰自己。用他一双能干的巧手和一腔侠肝义胆,在长江口岸也干得风生水起。

记得我六岁那年,第一次看南京长江大桥,轮船从桥下穿过,有轰隆隆的大火车从头顶驶过,灯火霓虹闪烁,第一次感受到大都市的繁华。轮船靠岸后的第二天,父亲带我去火车站看真正的绿皮火车。我拉着父亲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在我们村,我算是到过省城见过市面的孩子。

80年代,他让我成为最先穿上漂亮连衣裙和小皮鞋的小学生;也让我最先用上自动文具盒。下雨天,别人都撑着油布大黄伞的时候,我打的是轻巧的折叠小花伞。

初一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我用上了便携式双卡收录机。不但可以反复跟读英语单词,周末还可以把邓丽君、龙飘飘、凤飞飞的歌放得满屋子震天响。港台风将我吹得云遮雾绕,好不时髦。

每到寒暑假,父亲也不管我是不是女孩,就带我到船队小住。我像一个假小子一样吹着江风,船头船尾溜达。日夜航行在滚滚长江,我见过惊涛拍岸,经历过狂风暴雨波涛汹涌。浩渺的长江哪里会风平浪静,只会无风三尺浪,我的胆子也锻炼得越来越大。

后来集体改制,水利局轮队解散,父亲和他的船友共同承包了一艘船,继续在长江里航行。但高速公路的兴建与汽车运输的快捷很快取代了水上交通和运输。水上运输越发不景气,父亲不得已停止了他的水运生涯。

他又辗转于建筑工地,干一些零活。因为生性豪爽仗义,他依然杯酒豪情,把建筑工地的小工活儿也干出了大工的气势,照样呼朋唤友如鱼得水。

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最辛苦,但父亲是乐天派,在微小的事情上也能发现自得其乐处。工友们也总愿意和他称兄道弟,下雨工休时,他们会到我家来喝两杯。他们大碗喝酒,几十年的跑船跑码头,父亲始终是一身的江湖豪气。

《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在人之上,要视人为人;在人之下,要视己为人。父亲的打工处境无论多卑微,他都从来没有轻贱自己。他是口袋里有一百块,就会用尽这一百元的义和力,哪怕第二天身无分文。我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概就是父亲这样的吧。

以前,父亲因为水运出行,在家的时间不长,后来到建筑工地打工,在家的日子就多了。他也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家里的蔬菜棚架总是搭得坚固而整齐美观,人家一看就会觉得我家的田禾长得好。

而栽芦稷也是父母每一年的必修课,到了季节就会栽上,仿佛芦稷就像小草一样,自己从地里冒出来那样自然。

父亲每次都会把芦稷收拾得特别整齐干净,没有泥土缠身的邋遢相,却一眼就能看出从田里刚剁回来的湿润青绿。芦稷杆被砍成一节一节,便于吃的时候划开皮。芦稷皮锋利得像刀子,吃的时候需要技巧,嚯皮须得小心,不然不是割伤了手,就是划破了嘴。

乡村的孩子没有那么矫情金贵,但吃芦稷是个技术活,只要有父亲在,我总能吃得安全又舒心。

但这样看似悠闲的日子却在父亲58岁时戛然而止。当一家人还沉浸在我儿子中考考上了市中公费生,和我购买了一辆小汽车的喜悦之中时,父亲被确诊生了咽喉癌。

还未到花甲之年,父亲已经瞬间衰老,咽喉切除手术让他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强壮,他在四年多的放化疗的煎熬里,再也没有了江湖豪情,也渐渐失去了生活的锐气。

芦稷的甜透析不了父亲内心的苦,咽喉癌的疼痛已经转移到骨髓,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像瘦长的芦稷在秋风里飘摇。癌细胞不断侵蚀他的身体,父亲像竹竿一样一天天被掏空枯萎。

但芦稷却忽然赋予了另一种生命。父亲砍着一根根芦稷,砍得长短一致;再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捆,捆得整整齐齐,连扎带都扎成了蝴蝶结。这一捆芦稷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像翡翠般的工艺品。

一见我到家,还没有等我把车停好,父亲就迫不急待地指着捆得严实齐整的芦稷,几个用力的手势比划着,然后认真地交给我,仿佛在完成一种交接仪式。

我看到因为放疗后的纤维化僵硬,他的整个脖颈包括扁平的喉结丝毫不能动弹,气管外拉的手术切口形成一个拇指宽的深邃的圆洞,却有急促的气流翕动。那是他在用力要表达心里想说而嘴巴却无法说出的话。

他的唇语还不能完全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我知道,无声的父亲正急切地要我拿好这捆芦稷,而且整理得如此干净整洁,这也是他目前能爱我的唯一做法了。

秋风里,他光亮的头皮上吹动着几根稀疏的白得透明的头发,那头发是他化疗后长出来的不多的几根,也是他江湖夜雨十年灯的生命里最后的倔强。他的眼窝深陷,眼里常有血丝,那是疼痛难以入眠的侵蚀,更是止痛针杜冷丁也缓解不了疼痛而宁可去撞墙砍头的蚀骨吞噬。

秋风萧萧兮扫落叶,落叶迟早要归根。父亲的生命之火渐行渐弱。疼痛熬不过去时,他躲在角落里用头撞墙,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横切过无数回。

他明白自己已经支撑不住多少时日了,就让这个剜筋锥心的疼痛尽快结束吧。但最终他没有自我了断痛苦的生命,去自寻短见,他不想置自己的女儿于流言蜚语中,让别人误解对自己不孝。寒冬腊月初五,父亲像一根灯草,熬尽了最后一滴油,在痛苦中熄灭。

虽然无言无语,但父亲依然是一个呐喊的勇者,他没有胆怯懦弱的眼泪,只有咬牙渗血的坚持。当他没有能力再关爱我的时候,仍然以他的方式给予我最后的关怀。力所能及处,双手传亲恩。

苇花轻摇,夕阳满天,又是一年芦稷出穗时。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从前,秋风吹拂着怀旧风,从儿时直吹到今天,从当下直吹向永恒。

天空旷远,脑海里隐约浮现父亲无声的注视、强作的笑颜。我咬着芦稷锋利的皮,甘甜的青汁淌过舌尖。那是秋风里最后的一缕甜,在心头流过父亲给我砍芦稷的疼痛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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