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字楼玻璃幕墙间闷头赶路时,冷风裹着一股熟悉的气味突然撞进鼻子——是艾草!这味儿像长了钩子,“唰”地一下就把我拽回了白浪山脚下的老家。那些藏在记忆褶皱里的画面,顿时跟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在眼前闪过。鼻尖萦绕的可不只是艾草的清香,还有蒸粑的甜丝丝、斗蛋的笑闹声,就连妈妈蓝布衫上的阳光味儿都冒出来了,把心里藏着的乡愁搅得翻江倒海。
要说俺老家,就在鄂东南白浪山的褶子里,小得地图上都找不着标记。人家城里人端午包粽子,咱这儿偏不凑这热闹。为啥?一来嫌包粽子太费事儿,二来新麦刚打下来,面粉白得像雪,家家户户都忙着蒸粑——其实就是城里人说的馒头。竹匾里码得整整齐齐,个个白胖白胖的,掀开锅盖那热气“腾”地往上冒,活脱脱一群刚出澡堂子的娃娃。大人们嘴上逗我们:“偷吃要被灶王爷记黑账!”可真到揭锅时,谁都忍不住先揪块烫手的面头,边吹边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松口。
还没到端午,村里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张家杀猪的嚎叫声、李家宰鹅的扑棱声,能传出三里地。我们这些小屁孩哪见过这场面,全跟看大戏似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屠夫老李是个黑红脸汉子,腰间别着明晃晃的尖刀,把猪往长凳上一按,手起刀落,猪嚎声“嗷”地戛然而止。血“汩汩”往盆里流,主妇们早候着做血豆腐。胆大的小孩伸手摸猪毛,还没暖热乎,就被追着满村跑。记得二狗摸了猪血,他妈举着艾草枝追着喊:“脏东西糊手,快拿艾草水搓!”
最忙活的还得是女人们。天不亮透,王婶子就“咚咚咚”揉面,面团在她手里翻搅得像两条白鱼戏水。她蒸的粑那叫一个绝,又松又软,咬一口甜到心窝里。发面时总留块“老面”当引子,说这是祖传的宝贝疙瘩。她男人是个闷葫芦,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见小孩溜进厨房偷吃,扯着嗓子骂,等没人了又偷偷塞块红糖粑,嘴里嘟囔:“馋猫崽子。”
“哟!阿姐今年这绸面扇,比去年还鲜亮!”二婶在巷口一嗓子,才提醒我“短节”快到了。在咱鄂南,嫁出去的女儿端午必回娘家,胳膊上挎个竹篮,里头装着猪肉和扇子。路上碰见了,眼神不自觉往对方篮子瞟:张家媳妇割的后腿肉,李家媳妇只买了五花,高低立见分晓。扇子也讲究,纸扇便宜,蒲扇贵气,要是哪家女儿带了绣着花的绸面扇,能被老太太们念叨好几天。记得春兰姐头年回门,拿把湘妃竹扇,扇骨刻着她名字,把村里婶子们眼馋得哟!
我妈每年雷打不动回外婆家。天没亮,厨房就传来切肉声,我缩在被窝里就知道,她准在给外婆割带皮肥肉——外婆就好这口。扇子是特意跑镇上买的,纸面竹骨,画着兰花。她边收拾边念叨:“你外婆怕热,扇子比肉金贵。”临走前,往我兜里塞几个小糖粑,千叮万嘱:“看好鸡笼,别偷跑下河!”等她挎着篮子走远,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圈飘着飘着就散了,可眼睛还直勾勾望着村口,嘴里嘀咕:“这娘儿俩,该不会路上耽搁了?”
再看村里,家家户户门上都插上了艾草。老艾是村东头刘老汉种的,节前挨家挨户送。那味儿冲得人脑壳疼,大人说能驱邪,我们小孩捂着鼻子直躲。可闻着闻着,倒品出股特别的香,混着泥土和草药味,越闻越上头。讲究的人家还把艾草扎成小老虎,挂在门楣上,说是能镇宅辟邪。
村口老樟树下,几个老头摆开棋盘,脚边放着茶壶,手里摇着新扇子。王老爹最会显摆,儿子从县城带的扇子,一面山水一面诗。他摇头晃脑念“清风徐来”,哪怕热得蝉都不叫,也摇得有模有样。赵大爷瞅见就打趣:“老王头,你这扇子再摇,嘉陵江都得改道!”逗得大伙儿笑得直不起腰。
日头西斜,祠堂前的斗蛋声渐渐稀了。红通通的鸡蛋轻轻一碰,“咔嚓”声里有人欢呼有人叹气。赢了的举着蛋满场跑,输了的也不恼,剥开就往嘴里塞。我总舍不得吃,揣在兜里焐热乎,慢慢啃。有回把蛋藏枕头底下,第二天竟孵出小鸡仔,全家笑作一团。
天擦黑时,我妈终于出现在巷口。她蓝布衫上沾着外婆家的艾草香,竹篮里多了红鸡蛋和炒花生。“你外婆夸今年肉挑得好。”她笑着摸我头,鬓角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我爸从田里回来,先瞅梁上的咸肉,盘算着割哪块过节。灶屋里,新蒸的粑出锅了,胖嘟嘟挤在簸箕里,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月光洒在桌上,伴着艾草香,吃得比啥都香。
如今住在城里,端午也吃粽子,豆沙、蛋黄、腊肉馅儿五花八门,可总觉得少了点儿啥。前儿在菜市场瞧见艾草,想都没想就买了一把插门上。媳妇皱着眉头嫌味怪,我却闻得眼眶发热,就像见着多年没见的老伙计。夜里睡觉,恍惚听见老家的蛙鸣,还有王婶喊娃回家吃饭的声音。
昨儿做梦又回了小村子。我妈挎着篮子走在前头,我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数野花。风一吹,门上艾草“沙沙”响,像在跟我唠嗑。等醒过来,枕头湿了一片。你说这艾草香啊,闻着闻着全是老家的烟火气,全是妈妈的影子。不管走多远,只要这股味儿一飘过来,心里就知道——那是故乡在喊我回家了。
(浪子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