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岁末将至,花儿草儿那挣着命绚烂斑斓的劲头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黄昏的小院里,微风吹来,衰柳摇晃着枝条,无可奈何地落下黄叶,铺在石板路上,缀在黛色的瓦片上,平添了几分伤心味道。曲水似乎也因此凝滞,又像眷恋着什么似的,泛着夕阳的碎光,流得很慢。
一男一女并肩走进花园,那男子目光游离,缓缓地扫过凋敝的花草,心却不在;女子望着脚下,时不时向身边瞟一眼,神情生动,拘谨又期待似的。
二人走过小桥,秦慎道:“水干了。”
江聆道:“是、是呀。”
秦慎看向远处,又喃喃道:“今年……花开得不好。”
江聆点点头。
行至景门前,秦慎忽然顿住脚步。
“哥哥,不去收花儿吗?”江聆问。
秦慎平生素爱侍弄花草,那月洞门里头便放有许多盆栽,二人来此,便是为了将那些花草搬回室内照看,否则外头雪一落,便全死了。
秦慎目光阴晴不定,紧盯着门里,抬手护住江聆,一边缓缓握上剑柄。
那里站着一人,广袖宽袍,负手而立。
江聆惊叫一声,捂住嘴。秦慎对她飞快地耳语道:“出去,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江聆点点头,顺着路跑走了。
秦慎转过身,淡漠地对萧然道:“你又来做什么?”
萧然缓缓迈出景门,倒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声道:“要来杀你的。”
秦慎呆了呆,眨了一下眼。
萧然又道:“我是来杀你的。”
秦慎随即笑了一声:“好啊,”又道,“杀了我,挖心脏出来,好给宗律交差么?”
萧然沉默半晌,承认道:“嗯,这是我的任务。”
秦慎又好笑又凄然地抽出黑刃,古剑长鸣一声,锋芒如世上最清艳的一抹花光,映亮了满园枯蔫的惨淡,照进了那人漆黑的眼睛里。
剑光在萧然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恍若未见似的,低下头,轻轻抽出玉笛,却说道:“听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秦慎是三韵妖师,自能料到他那笛子便是一件兵器,忙提气调息,横剑身前,凝神,不敢怠慢。
秋风四起,光影堆叠,萧然站在飘飞的黄叶中,将白玉笛抬到唇边,注视着秦慎,手指缓缓按上笛孔,吹响第一个音。
那是一首《山鬼》。
曲调幽然婉转,隽永深沉,似有巍峨高山之颠,怪石嶙峋,雷雨交加,多情的山鬼手持断枝,空守幽篁,得而复失,茫然不知所归。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萧然立在秋色里,眼神宁静而悠远,他垂眸望着地面,又好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笛声注入了极大的内劲,笼罩下来,如风如气,似云潮吞吐,雨水烂漫,逼进头脑心魄,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秦慎只觉得他这笛音看似酣纯,隐含着的杀气却不容小觑,只怕稍一松懈,便会内息岔乱、气血倒逆而亡。急忙抱守元一,运气抵挡,一边心惊这人的内力之强,一边又暗自疑惑,为何心口的那红痣没疼。
他知道,那红痣是否发作其实是随着萧然的情绪而变化的,那人喜怒哀乐,也实实在在地牵动着他的痛苦,而此时此刻,生死一线,按说应是极痛才对,却不知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忽然暗暗一嘲:是了。
——我既是萧然要杀的目标之一……我既是像那妖师、侯状元、老人一般,是宿命使然、要被剜出心脏来的人,必定是生来会就有个标记的。
总说甚么朱砂痣是上辈子信物凝成的,是前世妖的执念凝成的,可又有何依据呢?
——倒不如说,是一个注定不得善终、注定要被杀的标致。
只是有了这明晃晃的红痣,妖便知道该取谁的性命罢了。
可笑世人一厢痴心!什么佳话都往上头安,自己不觉滑稽么?
想至此,秦慎忍不住嗤笑了出来。
且……回想初遇至如今,曾几何时,萧然承认过他秦慎便是前世那人的转世?
而那些所谓的缠绵厮磨,自己也不过只是个泄欲的工具而已。
秦慎的心里竟划过一丝悲凉,不自觉将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了些。
何况……何况即便真是信物凝结的,那又如何呢?人妖殊途,这亘古不变的定论,根本不需要这么一个小红点来辩驳——……亦或是证明。
一切都是天命下的笑话罢了。
花园中,萧然的笛音绵长,可其中的内劲竟然正在渐渐变淡,不知是不是气力不济了。秦慎抓住机会,屏息聚神,缓缓往黑刃中注入真气,准备找时机出剑反击。
一曲近了尾声,笛声越发凄婉苦涩。
他半闭着眼,虔诚而深挚地吹奏着……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仿佛人世间最深沉、最难言的万种哀苦,都融进了这一曲之末,融在每一个音符中,迂回缠绕,挣扎、屈软又绝望。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内力一点一点地减少,秦慎紧盯着他,黑刃薄薄的剑身闪出了一丝异样的杀光——既说了是来杀我的,我不出手,难道还等死不成?
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萧然闭上眼,几乎不着力地轻轻吹了下去。
那一刻,园中寂静,连叶子也忘了摇晃。
悠长,眷恋,又好像累极了。
然后他手一软,莹白的玉笛就从手心滑落,摔到地上,“啪嚓”一声被摔成了碎片。
清脆无比。
萧然恍若未觉,反倒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一样,呆了呆,然后很开心地弯起了嘴角。
秦慎也终于动了。
迈步、挥剑斜挑、翻腕……——正是那招已经出神入化的“顺风扫叶”。
萧然似有所感,睁开眼,却见那人身姿矫若游龙,随即,春风带雨似的剑意拂面而来。
他心满意足地想道,这招我教的。
只见秦慎脚步一晃,剑尖一个撩刺,便到了胸前。
黑刃的力量被他用到了极致,极好看的墨色剑身蒸腾着雾气,又结着一层细细的清霜,神秘而妖娆。
然后便刺进了胸口。
秦慎缓缓抬眸。
那一瞬很短,又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鲜血顺着剑刃静静淌了出来。
萧然闷哼一声,注视着秦慎,目光清澈而凄凉。
夕阳如血,园中秋风乍起,“唰”地卷起满地金黄的落叶,在灿烂的余晖中抵死地飞舞。……桃花带露,夏草流萤,小屋外桂树飘香十里,细雪沾上纸窗,在橙黄的灯火中融化。
——多少年山枯水荣,星移月换,故人来去,尽在一眼中。
目光相接,秦慎拿剑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后一咬牙,“哧”地拔出了黑刃。
漆黑的剑身微湿,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滴下,滴滴答答,在石板地上拖出一串刺目的血迹。
萧然的身子晃了晃,跌倒下去。
他头上的木簪忽然一声脆响,从发丝间滑落,一头长发便流水似的散开了。
秦慎皱起眉,显出点疑惑——那木簪毫不起眼,原先别在头上的时候乌黑素雅,刻纹极其精妙,其上的平安符倒像是前朝的样式。却见它此刻失去了妖术的滋续,从发间掉出来,滚进土中,竟已经黯淡得褪色,深深地裂出几道口子来。
那样子……不知有多少年了。
萧然靠着矮墙,艰难地喘着气,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去够簪子,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它粘着灰土,在地上开裂,平安符的沟壑盛着细碎的夕阳,刻痕精致,像是寄托着曾经谁最幽深、最迂回的感情。
……那一年的雪夜,小屋里,是你亲手帮我戴上的。
你都不记得了......你都不记得了。
萧然痴痴地想着,面色苍白,大口的鲜血从嘴角溢出。
他向来是长袖善舞惯于逢场作戏的。千年来,烧杀劫掠也好,诳时惑众也罢,何时不是假惺惺地披着层面具做勾当?
只是那冷冰冰的假面戴得太久,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他也快忘了。
直到……遇见谢遥的那一日……
那人玩世不恭,成天酒不离手,脸上总带着点没心没肺的贼笑,好像什么事都跟他没关系似的。可是只有萧然知道,这人吊儿郎当的皮肉下,其实也揣着一捧滚烫的心肠——所以才有忧愁。
于内,是求不得、放不下;于外,是躲不过、挣不出。
人生至苦,谁能规避?
萧然一生坎坷,什么烈焰焚天九死一生,既然等闲经过了,便都忘却。唯有那年的桂花小舍,还有坐在溪边树下朝他微笑的人,总是长留心中,泠泠惹人难眠。
他常觉得谢遥和他是同病相怜的,都是被束缚的——被天命束缚,被这个只能“顺”的世道囚困,徘徊、挣扎,不知如何才能真正解脱。
只是……那人太鲜活了。
鲜活得让他痴迷,让他陷进了“顺”字诅咒的更深处,那人把他的心化了,连拿手的演戏的本事都要忘掉了。
萧然本是想让秦慎恨他,将他杀了之后,就安安稳稳地回归正常的日子,该做妖师就继续做妖师,该娶媳妇就娶,养儿子就养,最好彻底忘了他,这样两边解脱,就再也没有纠结了。
谁知心中涟漪不停,动作竟然也就没能自禁。
黑刃的煞气从胸口快速地向四周蔓延,眼前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光斑,萧然的目光一滞,然后不由自主地望向秦慎。
黑刃沾了血后变得锃亮,秦慎沉默良久,似乎想说话,一抬眼,却撞见萧然的眼神。
——痴醉又迷茫,痛苦又决绝,仿佛融进了一万句再也来不及说的话。
秦慎怔住了,那句“咱们就此了断”就这样卡在嗓子眼,终究没能说出来。
没人能在这样的眼神里无动于衷。
他呆呆地将黑刃插回剑鞘,对着萧然沉默地站了一会。那人的呼吸很沉重,胸口的血洞丝丝缕缕地蒸着可怖的黑气,闭上了眼睛,乌黑的睫毛遮下来,脸色惨白,鲜血流了满地。
不敢相信这便是那一晚含笑对他说“想你了”的人。
然而秦慎看着他,眼里情绪复杂,动了动嘴唇,只说道:“此一别,请君珍重——若还有来世,”他想了想,又苦笑道,“只希望再无来世了。”
言罢,朝萧然一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艳艳的夕阳消失在墙头,意识也一点一点模糊下去。
没有来世也好……倒省去了许多的麻烦。他勉强听清了那人的话。
可……若还有来世呢?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彻底用完了。
今年的秋天好清冷,似乎又有桂花香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