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席在长野,星月当头。
这是最符合我心性的所在。头枕涧河,水在耳边,或哗哗或默默。一伸腿,似乎可蹬穿长山,到达极远。左手是汉函谷关,据说铁马秋风里有驼铃传响。右边是大山寨,曾经是我少年的梦境。那时,我立在寨子的最高处,看月亮一点点升高,月华一点点铺满山村长岭,百里尽白,第一次感到了帝王们为何要安排河山。
展开被子,躺下。就在头下的悬崖边,对着不远就是豫西农专的旧址。那些教职工的儿女曾经是我的中学同学,印象里这学校的老师篮球技艺不错,我们有时也偷偷摸到他们学校打篮球。我在学校食堂混过饭吃,校园里长凳上坐过我们几个直接从山村跑来的少年。
校园里有几排白杨,对着山岩生长,夏日蓊郁要斗青天。秋天叶子剥落,剩下的干枝呼啸不止,似乎不服季节,坚决抗争。它们脚下,院墙外,是这个小城的母河,在我眼里却是小溪。小溪绕山转,汩汩或潺潺,花影草色入溪,挎篮割草的我总爱默然溪边静对看。有一年,山头的杏花正遇春雨,一溪落英缓缓走,我看见漂着的杏花间有一条指头粗细长短的小鱼,素净可爱,就伸手去抓。不意失去平衡,身子前倾,跌入溪中。浑身湿透,却开心。鱼跑了,我心随它走了。现在这小小一尾,还摇曳着我的回望,我似乎又看到它吐着小泡摆着尾巴游动的样子了。
我睡着的这大岭是我二姐村子的地盘。老村多成浅窑洞,窑洞前是麦田。新村是平房,门楼一家比一家高。可我知道他们生活都不轻松。天刚亮,摩托车队就出发,天黑定才回窝。一百一百地挣,也得无奈地给儿子在咫尺的县城买房子,因为他们女朋友这一关过不了。这是现在女孩子的通病,她们坚决地物质,不靠精神吃饭。
我翻了翻身,能听见不远的麻将声。有娃娃大哭,他爹娘骂着去哄了。
向东不远是大山寨。这里三十年前,满满的都是洋槐树林。林中有草地,草地上有小井,井边有野花,兔子和松鼠会来喝水,喝饱了好像还逗弄野花。有两条路,从不同方向在林中交叉,如耶稣的十字架。放学来林中放牛割草,不同村子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杨家洼,梭罗沟,兰洼,东皇,申洼,大人小孩没有不认识的。记得林中盖着一间木房,说是护林人住的,那个沉默的老头是渑池人,他的小黄狗倒是活波如未入学的孩童,见了我们尾巴摇得不停,还会围着牛转。我没进过那个小屋,我在西进时看到铁路沿线的站房,或者驿道边的泥屋总会想到它,它们也应是远远呼应的同伴。
这么好的地方,有人说曾经被土匪盘踞,勒索和杀害没少发生。因为怕哭声惊动刀客,父母捂住小孩的嘴,孩子生生被憋死。刚过门几天的媳妇,被抢了娘家的陪嫁,还遭了凌辱,索性嫁给刀客头子,卧薪枕戈,静夜磨剑,麻痹对方几年后,在深夜提着几个刀客脑袋回村,祭奠在丈夫坟前,然后远走不知所终……
江山多故事,这故事还是没有的好。我问过附近八、九十岁的老汉,他们长长的烟袋锅翘着,不紧不慢地说着。尽管他们强调都是亲历,但我始终怀疑。岁月蒙上灰尘,即便当事人,也如讲故事了。我只想东山升起的万古月华,能永远朗照着这些平静古朴的远村。
夜风吹着,没有一只蚊子。有小小的鸟,从我身旁的草丛飞起,落到不远的树里。几架飞机嗡嗡过,机上不会有人想到我瞪着大眼看他们。
去年山草黄时,我走遍这远近的山岭。平铺的大野如心气相通的老友,一次次让我回来就不想走。我觉得只有仰天长躺,一夜长梦,才对得起它们的邀约与胸怀。男儿身在大山水,纵横的意气冲上了星霄。
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夜里醒来,坐起,四面的山景和草木围着我。空山不空,如游子念家,如赤子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