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毕业那年,通过父亲引荐,我顺利拿到了大荣建设有限责任公司电力设计师职位,那时同学说“姜奕澄运气真好”。这看似是父亲替我开了个后门,但其实我为了能得到父亲认可,走上父亲所期待的道路,我孤注一掷,选择了与我能力完全不相匹配的电力专业。学生时代,我小学中学成绩都很一般,最记得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第一次考试,满分150的试卷我物理考了30,班主任都建议我不要选理科了。我为了保住理科生这个头衔,硬是每天刷题,把消化不掉的数理化解题方式背下来应付各种考试。
刚入职大荣日子里,我尝试随性而活,重拾当年碍于种种原因而放弃的兴趣——唱歌和写作。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每年7月公司组织的迎新活动里,我被游戏主持人点名跟自己顶头上司合唱一曲,没想我俩一拍即合,在师带徒的协议中,他独独签了我,那时同事说“姜奕澄运气真好”。但他们不知道,因为我是经理的徒弟,常常被人赋予更高的期望。同一届新来的同事,工作逐渐步入正轨,而我只配当辅助。强烈地反差,造成大家对我的最初印象都很差,他们开始质疑我的能力,在背后恶意揣测我跟领导之间的关系。
我却始终没有反击,只是主动地疏离于整个工作班组之外,常常他们在一起喝下午茶聊八卦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格子间里发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活励志片那种破茧成蝶的女子?明明我也有努力。每天起床对照着镜子说,姜奕澄,你可以的!都没用。我身心俱疲,对学习失去耐心,对工作提不起劲,对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都意兴阑珊。
于是,我迎来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沮丧期,漫长到,我开始反思自己,如果当时文理分科,不那么逞强,选择一个合适的专业,哪怕毕业出来干一份差不多的工作,我这几年会不会过得不那么地痛苦。
2012年7月,实习期满一年,我转正为正职员工。
“喂,小姜啊,这个端子排图接线画错了,你下来高压室看看吧。”
“噢,好,稍等一下。”
历经了一年的摸打滚爬,我总算在公司存活下来,开始参与到下游执行的工作。像今天,室外录得最高气温为39摄氏度下,我穿着纯棉的长袖长裤,规范配戴好安全帽,到10kV高压室勘察现场情况微调计设方案。我不讨厌跑工地,比起在烈日当空下拉电缆的施工作业人员,设计的活算轻松了。而且专业对口。回想起大三学习专业课开始,我每晚都少不了在自习室里温习。如此挤破脑袋谋来的一份工作,家人们不愿相信我干这行不行,只认为我工作尚不够努力。
所以,当我说想辞职,全世界都觉得我疯了,觉得我枉费了青春,白读了四年大学。
“姜奕澄,你这温室里长大的花朵,都不晓得外面世界多凶险,听爸爸妈妈的话老老实实呆着吧,辞职你能干什么,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甭管七大姑八大姨,就连一块长大的同学都理所当然认为我在自寻烦恼,仿佛我低头认输,皇冠会掉似的。
直至那场事故发生,这场被迫自欺欺人的游戏得以结束。
“开始吧。”
天花板上的十几盏筒灯骤然熄灭,会议桌两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聚焦在投屏上,那是一段由执法摄像头拍摄到的长镜头,一个正在施工的电力工人忽然触电坠落,经初步检验发现,设备开关误动导致线路带电,120救护车在事故后15分钟到达现场,伤者经医生抢救无效宣布死亡。
“这是我们公司近四十年来,最严重一次电力生产人身伤亡事故,”正对投屏却刚好隐没在光影外的长桌另一端,一个隐隐压住怒火的中年男子贺总,他猛地按下鼠标右键,将画面定格在的死者盖上白布一瞬间,“我知道在座每位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故发生,毕竟我们失去不单单是一条生命,更是我们身边的同事,毕业刚转正的大学生,前不久刚满24岁,”贺总喘着粗气,不停地揉搓双手,“姜奕澄,你确定过我们的设计图没有问题吗?”
“我和明哥检查过了,误合开关导致线路带电,不是我们设计的问题。”
谁说在大城市谋生辛苦,回老家就能安稳一生?
尝过便知道,这分明是一碗毒鸡汤。
上次事故后来证实是人为误操作引起,但我仍后怕得很,人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业务水平薄弱只怕早晚出问题,犹豫再三,我决定申请换岗。
“奕澄姐,你调走是不是因为女生都不适合干电力设计这行呀?”
“怎么会!我看你上手挺快的。”新来的实习生是985大学毕业的,专业基础知识扎实,动手能力特别强,一点都不像初出茅庐的小白。
“哪里,我刚入职,以后还要向你多多学习呢!”
呵呵,我最怕听见新人说要向我学习,客套一下都不要,更别提那些一副求知若渴要视我为导师的,她多问一句都会显露出我的无知。至于女生到底是否适合做电力设计,我认为只要想学,没什么学不会的。为什么道理放在我身上不行?那只能证明我真的不行。
就在我考虑要不要跟新来的小妹推心置腹,谈谈我能力不足背后的故事,解除她心中忧虑,打消她对世俗的偏见,助力她往专业技能上发展。只是如此一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妈妈说了给人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我逢人见面都拿自己技不如人当笑话热场子套近乎,照她那套理论推演,我将会永无翻身之日,永远技不如人。
有病啊!我不要脸吗!
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随时可能倒戈相向踩我上位的人去牺牲我职业生涯,再说她对真相未必感兴趣。
果然,走廊上刚传来路经理讲电话的声音,小妹立刻闻声而起,“糟,领导又来催线路定稿方案了。”啊?我反应机制仍停留在领导巡班,赶紧结束闲聊投入工作,小妹却早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抓过桌面上的资料,真正做到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那双向奔赴的画面,多像完美的……
“奕澄。”
“哎!”我正打算坐下,旋即又站起来了。
“你跟我过来一下。”
“好。”眼尾扫过落在领导身后小妹,一叠资料原封不动捧在手上,我小小地吃了一惊,难不成圣意不可揣?只见小妹脸色红润有光泽,一点都不像遭人拒于千里之外。
路匀星收起手机回办公室,小妹即刻踩着轻盈脚步走过来,说:“姐,看来你换岗消息有着落了。”
“是哦~”老好人的心态让我不自觉地配合她表演一出从小道消息里得知要“晋升”的惊喜。
路匀星,我们设计室的主管领导。凭借上天恩赐的才智,28岁的他便拿下二级建造师执照兼高级工程师,是个十分得力的干将,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一不倾佩他。别小看他管理的团队只有十来人,他可是老板的左臂右膀,有独立办公室。
“过来坐吧,我有事跟你讲。”
路匀星办公室是他进来后改造过的,据说房间里小至一花一木都由他亲手布置,真符合他那点吹毛求疵艺术家气质,我尤其喜欢那张已经上了年份的绘图实木桌,虽然现在几乎用不上手绘线路图,路匀星也没让它闲着,把它用作支架,经常在那看图纸。木桌后面是一排与窗台平齐的弧形原木色书架,隔空接着是茶几沙发,路匀星坐在入门口右侧,忙着烧开水。
“东张西望找什么?我这里可没你们小女生想吃的。”
“什么!说得我像个吃货。”我顺势坐在他的对面,隔着一张茶几。之前跟路匀星申请换岗,不过受情绪挑拨,内心其实毫无头绪。
“现在,就我跟你。说说吧,有想好去哪个岗位吗?”
许是从小活在父亲的掌控下,知道只有讨好父亲,日子才会过得舒坦,久而久我便习惯依赖强者的判断和决定。路匀星是领我入门的师傅,我被这种能将一切都托付给他的轻松感所诱惑,正等待他替我做出合适的选择。
然而并没有。
“我?”眼神一片茫然。
“嗯 !”
“那……你觉得我适合干什么?”
明明讨厌被人安排,又一直接受他人的决定。循环往复,又委实无奈。像大荣这种承接电力工程的公司本来就是男性主导,为数不多的女同事大都干些与升职无望的杂活,例如出纳、会计、人事和法务等,这些通通都不是我擅长的,也没有我感兴趣的部分。
“那先接管综合管理员的工作吧,正好下个月丽姐退休了,不过,我事先说明,工资肯定会下降一级。”
“嗯~”
“如果因为上次事故想换岗的话,真的大可不必。对了,明天柯林的葬礼,我想派你做代表参加,毕竟你们是一同届入职。”
“哦……好。”
我仓促起身向他点头告别,生怕后悔了。
综合管理员,说白了就是打杂的,主要处理同事外出工作产生的餐费油费住宿费等报销流程,跟我专业知识可谓毫不沾边。真不敢想象我爸妈知道以后,会是怎样反应。虽说坐办公室躲开了直面生产的风险,做过才知道,手板眼见功夫不见得一上手就能十拿九稳,错漏百出时有发生。但眼下除了辞职,再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妈,我回来了。”毕业工作后第二天,我就跟家人申请搬到公司旁边的员工宿舍一个人住,可直到现在一年实习期过去了,母亲还是每天叫我回家吃饭,每晚打电话来查岗。
之所以能顺利搬出去,全托我同事的福。
我是东安本地人,本是享受不到申请员工宿舍的福利,刚好同届入职的李乐仪计划搬出去跟男友同居,才得以把宿舍转租给我。如果刻意跑到外面租房子,肯定过不了我爸妈这关。
“饭桌上晾了一碗汤,自己先喝。”我母亲可谓进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是市里重点中学英语特级教师,可厉害了。人人都羡慕我有个当老师的妈,但作为教师子女感受更多的是压力,上了小学三年级后,我的英语成绩一直倍受关注,逢人见我都问,阿澄,你的英语成绩不错吧!笑话,都像我妈的话置我爸于何地。所以,我从不正面回答叔叔阿姨关心的问题,只说我遗传我爸不喜欢英语。
“我爸今晚不回来吃饭吗?”父亲是典型工科男,他喜欢搞设计。随着小城发展,他换过几个行当,有石材工艺,也有红木材家具设计,期间他兼职做过一段时间平面广告,经过多番尝试之后,父亲发现自己在家居设计方面尤为得心应手。于是在我出生后第十年,他辞职创业了,一直到现在他成立的匠心装修设计公司已经小有规模。
父亲的成功,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大的欢喜,常言道男人有钱就变坏,错过了最佳生育年龄的母亲,也失去了一贯的自信,变成患得患失神经过敏,甚至想过去领养一个儿子。所以,作为独女,潜意识中我是希望自己能活成父亲那样,背负起继承人的重担,来保护这个家。
“哪次不是煮好饭了才说出去吃,真有心请人出去吃饭,就早点说嘛。”母亲解下围裙端出了一菜一汤。
她不知道公司最近发生的事,但就算没有发生,我也没有信心长做到退休,在开口跟母亲聊辞职之前,我打算试探一下她的反应,“妈,我觉得现在这份工有点不太适合我。”
“什么叫不太适合,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仿佛我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母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人家问你,‘阿澄,你偶像是谁呀?’你说我偶像是我爸,你爸到现在还记着呢,逢人提起你,都说我是我女儿的偶像,你可千万别让你爸失望。”
母亲的话如刀似剑,听得我难受,“妈,汤喝完,我准备出去啦。”
“你爸专门找的配方叫我煲给你喝的,再喝多一碗。”
“不是,我等下还有约呢,喝不完你放冰箱,我明天回来喝啊,不说了,电话来催了!”我掏出手机朝她虚晃了下,连弯腰系鞋带动作都省了,踢踏着鞋子赶紧逃出家门。
“约你的是男,是女?”
“呃……男的!”一不小心关门声盖过了我的说话声,吓得我以为又要挨骂了,愣是驻在门口半晌,才敢顺着楼梯往下行。
“喂?喂?喂!”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逐渐扩大在楼道里响起。
“周晓柔,我的柚子!”周晓柔,我的小学同学,中学校友,放学后还同住一个小区同进一栋楼的好闺蜜,是我续命的仙丹。
“你是我家狗吗,快下来!”然而我在她心中地位,远不如她脚边的一条狗。
“呜呜呜~我不要。”开玩笑啦,她敢这样对我吗,我可是唯一一个能手脚并用挂抱在她身上的女孩。
“多大的人了,每回家里受气找我哭,你烦不烦!”柚子是19岁就过上自由生活的当代独立女性,她能一人打工赚钱,一人背包旅行。以至于,她把我这种出个远门都要有爸妈陪同的统统归类为没戒奶的小娃娃。
“周晓柔,我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我温柔地如小猫伏在她肩头蹭了蹭。
“滚!我可不想去哪都带着一个拖油瓶,不过……今晚乐队有新人加入演出,带你去瞧瞧。”
“我就知道柚子是全世界最好的了!”我喜欢赖在柚子身边呆着,陪她演出、练琴。如果遇上她给学生上课,我愿同其他家长一样在休息室看书等她下班。
晚上酒吧演出是柚子的私活,白日里她有一份十分正当的职业,在自家琴行里当老师,教孩子们弹钢琴。柚子是拥有性感身材的艺术生中,少有的人间清醒,她不贪恋舞台灯光,在世俗标准下主动选择一个能平衡理想和生存的工作模式,创办属于自己的琴行——指尖艺术工作室。
“我说姜奕澄,你不会又发神经,辞职当作家吧?”
“哪敢,我又不像你能干。”我真搞不懂,同样有着兴趣爱好,为什么喜欢画画的人,画多了能创作;喜欢唱歌的人,唱熟了能演出,偏偏我怎么练习都不对,写出来一堆都是没人看的东西。“柚子,柚子我不甘心啊~”我一醉酒话就特别的多,声音又大,柚子常常拿这事打趣,说我应该学学李白醉酒作文,哪还有写不下去的烦恼,一天下来保守一万字。保持日更不说,只要每天啤酒一瓶,一个月30万字结稿绝对不成问题。
“又来了,又来了,真怕你变怨妇。”柚子佯装生气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今晚我可是打着灯笼帮你约来了一个汉语言文学毕业的……老师,介绍你认识。”柚子悄悄把椅子转了个90度,“会唱周杰伦的主唱,帅吧!”
“我不需要老师。”我的故事,不需要别人来指手划脚。我实在受够了被人支配的苦,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的,光是应付两老车轮式的教育已经耗尽我所有精力。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长歪了,距离父母期待的样子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总比你一个人在家乱写强吧。”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
柚子夺过我手中的酒杯说:“先别急着拒绝嘛,大家认识一下,说不定能给你带来创作灵感!”
“他答应我再说吧!”出于内心自卑在作祟,我完全不抱希望。
“他敢拒绝,我第一个收拾他。”柚子隔空对着舞台上的主唱挥了一记绣花拳。
“柚子,爱你哟~”谁能想象我曾经是个不屑于表达爱的人,哪怕对象是闺蜜。现在油腻得连柚都嫌弃,都赖上一段失败的恋情,那个喜欢周杰伦的男生。
“柚子,我认输了。以前我不肯认输,物理考试30分,班主任劝我弃理学文,我统统没妥协过。我拼尽全力去追赶我爸的步伐,他看不见,还常说‘你这事我5、6岁时候都干得比你好’,老习惯打压我。只我爸在,我啥也不是。”
“那你更要好好工作,证明给他看啊!”
“没用的!就算我再努力,也努力不了。”
“不然,你爸妈会让你辞职吗?至少这5年内不行吧,再怎么说你也不能绕开温饱问题饿着肚子搞创作吧,嗯?趴在桌上先睡会儿,到我上台了。”柚子很照顾我一沾酒就醉的毛病,经常安排我坐吧台交由酒保看管,一来二去我跟酒吧乐队里的人都混了个脸熟。
你要我说多难堪 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
我没有这种天分 包容你也接受他
不用担心得太多 我会一直好好过
……
台上,柚子已脱下黑色的西装外套,简单地穿了一条贴身过膝的黑色吊带V领裙。她解开马尾,打散披在肩上,然后随着节奏摇摆又将头拨向一边,期间不经意露出的金色大耳环,点缀出她慵懒的性感,连主唱都失去主角光环。
我掏出手机录制了一段小视频发给路匀星,配上文字,“弹琴的小姐姐好看吗?”
“小妹妹,一个人喝酒呀?”
眼前一幕若是放在每晚八点半黄金剧场里,我会相信这是爱情的前戏,顺应故事情节去期待英勇救美的画面,但现在我只求刚刚跌落高脚凳的姿势能优雅一点,省得让人有机可乘,“不好意思,我不喝酒。”今天看管的我酒保失职了,吧台内空无一人。为了支开撒酒疯的中年男子,我唯有睁眼说瞎话耐着性子对付着。
“小姑娘说这话就不够意思了吧。”
“大家都是出来玩,不是玩不起吧?”身后卡座里忽然有人带头起哄,吓得我连忙背过身去大气不敢喘一口。
“坚哥,别把小姑娘吓着了,回头把剩下半瓶干了,也算你赢了。”
“哈哈哈哈——”
男人受不了刺激,硬塞酒杯到我手里。
“我真不喝酒。”我松开酒杯,连连后退几步。
“你骗谁,不喝酒,这是什么!”男人猛地用力碰了一下我留在吧台上的杯子,自以为抓到强有力的证据。
“我不喝酒,我不喜欢跟你喝酒!”被逼急了,我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惊出我一身冷汗。
“臭婊子!”半杯洋洒洋洋洒洒泼了我一脸。
“你到底要怎样嘛,我很客气跟你讲我不喝酒,你不信,说真话,你又不爱听,你是不是有病!”每逢摊上大事,我总忍不住破罐子破摔,哪怕实力悬殊处于劣势,也敢斗胆朝对方发难,只是事后又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停自责……
“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猛地一下抬起手,想打我,却在快扇到我脸上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揪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地把他拉倒在地。
“滚!”
醉汉一摔,他的几个哥们随即围了上来,男子很镇定,负责场内安保的人也没给机会他们惹事,迅速将他们请了出去。
“你怎样了?”男子掏出纸巾替我擦了下滴着洋酒的下巴,有些担心看着我:“能走吗?不行的话,先过去挨着椅子缓缓,”
“嗯。”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慌忙垂下视线。幸亏,店内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如同刚刚被关小的音量又调了回来。
“俞跃?”一直假装在附近找位置的女子,终于逮到机会说话了,还瞟了我一眼,“俞跃,还真的是你!”
“Hi!”俞跃脚下一滞,我尴尬地抬不起头来。
我生怕陷入他的感情三角,尤其男方在我看来非常优秀,这会使我会极度自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像个垃圾,应该躲藏在车底。正当我犹豫着要不借机让座,可已经迟了,女子跻身过来,害我险些崴了脚。
俞跃不耐烦地皱眉:“你小心别碰着她。”
“不好意思,”女子扭头狠狠刮了我一眼,“我们下次再聊。”
俞跃罔若未闻地转头看向我的脚:“脚没事吧?”
“没,没事。”
“我的小澄澄,你还好吧,刚刚吓死我了。”酒吧演出每20分钟一场,柚子刚上台还没轮到她休息,所以,开口没说两句,看场子的人就找过来了,“你是柚子的姐妹吧,下次再惹事的话,你就别来了!”
“喂,现在是我妹受欺负,你说什么呢!”
“说的就是你!一个弹琴的,少拿自己当回事。”
“进店都是客,”俞跃一只手压住他的肩,强迫他后退,“再说刚才不是她惹的事。”
也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碍于俞跃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人鼻孔出气哼了声,夹起尾巴跑了。
“对了,俞……喷嚏!”正对空调出风口站着的柚子,抗不住一阵阵冷风袭来,不一会儿就着凉了,我伸手想要捂热她的双肩,她反手就拉下来了,“还顾我,问你怕了没,酒量差还学人借酒消愁!”话没说完,一根手指就戳上了我的额头,“听好了,我给你找的语文老师,俞跃。他人比较高冷,追他是难了,趁他答应我帮你看文章,你先把正事做了,至于其他想法,我们往后再择机行动。”
猝不及防被柚子点破心里那点小九九,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就张了张口,傻愣地看着她。
“喜欢吧?”不待我回答,柚子俨然一副了然,“俞老师。”
“抬举了,叫我俞跃就好。”
“她就是我的作家朋友,澄子。”
柚子一顿介绍直接吓得我哑巴了。
“你好,我叫俞跃。”
“谢谢你,我叫姜奕澄。”
步入社会后,我遇到过的老师形形色色,保险、美妆护肤养生占比最多,其次是拉人入会的直销员,她们靠着自己入行早,而常以老师自居。俞跃不一样,他很谦逊。
“能劳烦俞老师送一下澄子回家吗?”柚子一脸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
“没问题,我演出结束了,正好准备回去。”
“太好了!不过……她醉成这样,”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不假,柚子暗自用力摇了我几下,“我担心她没法跟你指路,要不我俩留个手机号吧,也好方便联系。”
“行。”
没想到俞跃是骑摩托车来的,还是很机车那种。往日,东安城的后半夜,总会传来年轻人玩飙车的轰呜声,但我一次没坐过。俞跃把头盔给我戴好,再坐到摩托车上,摆了个很酷的姿势,“车身有点大,你扶住我的腰上来吧。”
“哦。”难怪电视上的人都是要紧搂着前面人的腰,原来坐这种车,人会自然前倾,而且后座两侧根本没有手抓的地。
“不好意思,我没试过开摩托车载人。”
“没事。”只是有点惊喜。
俞跃竟把摩托车开得像自行车,很久都没有加速,倒是我一开始就紧张得要命,唯恐自己掉下去而用力抱紧。
“别担心。”看着一辆车接一辆车从我们身边超过,俞跃依然能沉得住气,慢慢开,“你喝了酒不能吹风,我会开慢点。”
许是今夜的晚风太过温柔,又或者是酒精上头,我忽然怀念起中学时候,全校师生每年都会组织一起去观看电影,尽管工人影剧院给观众体验感很差,却是我们最喜欢一项集体活动。
恍惚间不由得感叹一句:“还是上学好。”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又一次毫无预兆跳过中间计时转灯了,和旁边白色小轿车一块,俞跃连忙急刹停在斑马线前。耳旁的风鸣声消失,我的话一字不差滑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柚子说,你在写校园小说。”
……
“为了纪念青春?”
“呃~以前是。”
关于我为什么写小说,这个答案随着我的成长一直发生改变。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郁秀的《花季雨季》,是在印刷厂上班的姑婆回乡探亲带给我的礼物,当时作者介绍里写着郁秀16岁,我便没由来地觉得自己特别有希望,结果刚写完十万字,我爸的电脑就报废了,且没有备份。期间中断了三年,直至我遇到一个会唱周杰伦的男孩,他很浪漫。因为他,使我有种冲动想把爱描述成形,再变成铅字印刷在精美的书面上,直至永恒。可惜直到分手,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尾,而我渐渐养成用文字记录方式对冲生活的不满。
“为什么是以前?”
“因为现在我需要变现,哈哈哈哈~”
“你不像会缺钱的样子。”
“我也不像会缺男人啊,可事实上我就是一条单身狗,呵呵呵。”我很在意对方的时候,总渴望在他面前的表现加分,可越是这样我越不会好好说话了,好在交通灯转绿了,风会遮蔽掉我们的对话。没有了聊天必要,我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同样的事,发生在我第一次谈恋爱,男朋友陪我放学的路上,他习惯性一直在讲,好几次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都答不上来。直到我30岁初为人母,每天接触大量的育儿知识,我才了解到原生家庭的影响,原来我很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会特别自卑。这源自以前,我一张嘴就容易招来父亲的不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跟家人分享一个护肤产品,前半句刚说完,父亲就猛地勃然大怒直指我说,一听这话就是搞传销的!我当时都懵了。
“姜奕澄的宿舍是哪一栋?小卖部旁边的巷口左拐吗?”
尾随在身后的汽车大灯骤然熄灭,我顿时回过神来。听见俞跃正拿着手机通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
“醒啦?”
“嗯。”反射性地挺直了脊背,我发现俞跃衣服上有一滩水迹,真是尴尬死了,希望他不要发觉才好,“谢谢你,我在这就下车好了。”可想到下车还需用力扶住他的腰,我有些不敢下了,就这么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俞跃忽然摘下头盔,回过头来。
“我马上。”算了,都抱了一路了,不差这一下,没想双脚踩地就撞上从后面走来的情侣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幸好戴着头盔,没人认出我来。
“没事没事。”满身酒气的男子说话有点大舌头,但我还是听出了,是路匀星的声音。每次工作以外的线下见面都这样,我总会不由自主紧张过头。明明出轨的人不是我,却反而倍感难堪。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撇开视线。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一年前刚入职的我,真的被年轻有为的路匀星吸引住了,尤其认清了我这辈子都无法按照父母期望成长,若能找一个符合他们心愿的女婿继承家业,我就能放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于是,我开始花大量时间制造与他的相遇,同事间日常小聚,他在我也去。他常听歌单我会偷偷复制来听,只为有朝在KTV房里和他高歌一曲。没想还真灵了。一首浪漫的《石径》促成我俩走在一起,互加了微信。
他的朋友圈很干净,多的是他摄影作品。
譬如花丛里的小黄人,冬日里的暖阳,又或者是是日的午餐。
他的文案也很简洁。
比如:“这两天的天气超好的,阳光明媚。有我想要的逆光,好想出去晒下太阳,拍拍照,好久没拍过照片了……”
就连许愿,都不落入俗套,“愿所有的愿望都能如愿,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原祖国山河无恙,人间一切皆安。”
职场小白碰上大灰狼,我的主攻很快就沦为他的配演。顺从他设计的剧情一路发展,我们经历过互相试探、暧昧,却终于表白。想必这份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奔现,所以,他才敢在网络上爱得那样的浓烈。相较之下,现实中的他比陌生更添几分,我们不但没有二人世界,工作上他亦不会偏袒于我。如此畸形的网恋,我竟苦苦坚持了半年。直到同事间传来他的喜讯,我才得知,他早有一个从大一开始交往了将近六年的未婚妻,在他老家工作,并照顾着两老的起居饮食。
“她到底哪里好了?”出于不甘心,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是责任吧,毕竟我们一起快十年了。”
我无法窥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只是敢肯定,如果今晚撞见他搂着别的女人是她,难过一定不比我少。
“等等,我帮你取头盔。”俞跃翻身下车,细心地帮我调带子,再慢慢拿起来,“没弄疼你吧?”
“不会。”看到俞跃近在咫尺的脸,感觉自己耳根都烧起来了。不行不行,快,呼吸。不要胡思乱想,他不过当你是妹妹,认真你就输了。
俞跃疑惑地扫看了眼刚过去的两人,心中迅速得出一个结论:“是担心被同事撞见吗?”
“啊?!”我惊地抬起头,矢口否认,“没,不是,他们不认识我。”和每天迎面遇到的普通女孩一样,我是职场里的小透明,“真的,这里才没有人在意我呢。”
“行,别说了。”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怜悯,有同情,抑或还有点不耐烦。
我不明所以,也就不敢动了,低头,看着自己搅在一起的手。
“不介意话,再靠着我休息一下吧。”我心中一凛,俞跃已经伸手拉我入怀了。当我的脸枕在俞跃胸口,我甚至能感觉,我的身体有些发抖。
不一会儿,宿舍楼的感应灯开始逐层熄灭,我们动身了。来到宿舍门口,俞跃第一时间替我给柚子报平安。电话那头,柚子生怕他丢下我便跑了似的,不停叮嘱他先照顾好我。我悄悄看了一眼,还好,没有厌烦。
为了不辜负柚子一番好意,我鼓足勇气邀请他进来坐坐,“有点乱,呵呵。”我发誓这辈子最丢人的事,他今天全遇上了,我一路急行想收拾好散落在四周的书。
“别忙了,没事。”俞跃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坐下来,“你看的书还挺多的。”
“还、还好啦。”我磕巴了一下,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刚刚被他触摸过的手腕上。
“你小说写了多少字了?”俞跃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了几页。
“三四万吧。”
“写完了?”
“还没……”
短暂的安静。
他再开口:“可以看看吗?”
“好啊~期望值不要太高噢。”我起身坐到电脑前,熟练地调出我的隐藏文件,“这个……你可以帮我批改一下吗?”
“你的初稿?”俞跃走到我身后,弯腰,接过鼠标,“没有发表过?”
“嗯。”我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在大腿上拼命搅着,大气不敢出,“没有。”
“还想着在你文章下面点个赞,帮你转发朋友圈宣传一下。”
“我就是怕被人看了笑话,才隐藏起来的。”
“四大名著也不见得人人喜欢吧。”他这么近距离的安慰,说话的气息都扑到我脸上了。
“那……你喜欢吗?”想起他不停滑动鼠标中间的滚轮,阅读得漫不经心,心里很是忐忑。
“我不当老师久了,都不会批改作业了,”俞跃盯着屏幕,沉默了一瞬,“不知道柚子跟你说了什么,如果你真需要找个人帮你指点一下的话,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人给你。”
“哦。”我强装镇定,不想表现过度的失望。
“她……是我大学校友,前些年一同下乡支教过,文学功底挺扎实的。现在她做自媒体,有自己的公众号。”
潜台词不就是“不要喜欢我,我对你没兴趣”吗?就算我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他语气虽然保持着一种礼貌,但显然,很不情愿。不过,他应该不讨厌我吧?要不然也不会添加我微信啦?
在一连串自问自答中,我感觉被安抚到了。
“你还真是喜欢看书。”他认真地翻看我的朋友圈。
“你果然不是语文老师。”他的生活精彩纷呈。
像是印证各自心中的猜想,我俩相视而笑。
“对不起,我以为……”
“每个人都这样以为,”对于一个初次见面陌生人,我大可不必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给予他伤害我的机会,可我还是做了,填满了自我否定的内心,无须旁人挑明,我最擅长自我打击,“以前一起读书的同学是,交往过的男朋友是,父母也是。他们说,姜奕澄就是命好,一出生就比别人少奋斗30年。像说出想当作家这种话?也就是姜奕澄这种富家女有资格敢想。”
那些不快乐的回忆,不论何时,总能轻易调动我的情绪,使我愤怒。
“那些说喜欢我的男人又怎样,他们从未关心过我肉体以外的事,我好无助。我害怕说出来会遭人嘲笑,说我不成熟,毕竟连父母都不曾这样无条件地支持过我,哪怕一次。”
俞跃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你走吧。”
我背着脸不看他。
直到他离开,我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