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友人《异乡记》
缺乏了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变成魔鬼。
读张先生的书永远都像在读一本书,在读一个故事。似乎她用不同的名讳,不同的开始与结束都不过是在寻找着最合适的字句,来讲述她似乎已经讲述殆尽但却从未开口的故事。你看流苏是她,你看九莉是她,你看沈太太是她,甚至你觉得那个周四小姐都不再是周四小姐,而是另一个张爱玲。但其实,究竟是不是张爱玲又有什么关系,她爱过谁估计没有人不知晓。但是,她究竟是怎样的爱着那个人却没有人确切的知晓。
在重读友人寄来的《异乡记》之前至少有将近三四个月的时间我看不进任何一本书,那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时期。像是长久以来不断填堵的内心缺口和一直劝告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的末路忧虑都在那段时间脱柙而出,再也控制不住的往深渊坠去。那段时间我经由训斥,怀疑起了我一直笃信的写字本身对于我的意义,并认为写字真的是一件令别人误会自己的事情。只觉得前有王屋后有险滩,只能咬牙极力的避免怨恨和遗憾。由于那时候的情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后来我在看张先生的《异乡记》只觉得这简直不像是她的文字,那个冷漠的细腻的谆谆不厌的为你讲述一段跌宕起伏的爱恨只为了让你去看那从来没有变过的人情的寡淡和辜负的张爱玲又在哪里?
少年的时候我爱李碧华多于张爱玲,觉得冷艳媚骨远远胜于烟火尘世。所以我爱凄丽的青蛇远远多于懦弱的曼桢,也同样觉得那句爬满虱子的华美旗袍不过是小女生娇拗的哀愁。也觉得连同张爱玲和她深爱的《红楼梦》都是一腔自哀春愁,觉得人活着就该是肆意洒脱,若要爱也该像只不知深浅不顾后果的妖精才是,做什么试探,做什么慈悲。爱就该吃人不吐骨,非要倾注一身血肉才是。
后来,当我坐在酒店天台独自对着星空喝酒,望着不远处灯火璀璨的维港才慢慢从内心深处衍生出了曾经为之不耻的凄惶与哀愁,才似乎知晓了一二沈太太在异乡路上的情绪,又或许沈太太比我要好一些,因为她还处在那样好的年纪,也还有爱着她的拉尼。其实看了她的人,只怕都知道她翻山越岭的去找谁。现如今我已经恍惚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异乡记》了,又或者是否曾经将其与《小团圆》,《华丽缘》,《秧歌》交杂混合在一起看的,也已经全部都忘记了。但是,我始终仿若如鲠在喉一般的记得她说过的,慈悲。
开始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张先生是慈悲的,因为慈悲的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故事,慈悲的人怎么会一个人远渡重洋。可现在我觉得也许没有人一开始就懂得什么是慈悲,在你还不懂得慈悲的时候,便也是做什么看什么都无法知晓到什么是慈悲的。乃至于后来,当我读到她写出的诀别信和随信而去的全部积蓄才慢慢知道,啊,原来那些寡淡冷漠的人情故事哪里是她在让你去看,倒像是反复不停的在告诫自己。也许在人群之中你可以很容易的找寻到曾经敞开过灵魂大门的人,他们的表情多隐忍而坚强,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但是眼睛却是清澈的。
不管读多少次《异乡记》我记得最深刻的仍旧是当初一刹惊觉的句子,她说缺乏沟通使人变成了可怕的魔鬼。沉默是衍生诸多误会的培养皿,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用语言用文字是人类衍生进化的巨大文明,而如果我们极力的避免沟通,避免语言和文字,那么真的是与魔鬼无异,沉默的猜忌,沉默的相互杀害。后来再去看张先生就和原来的心境十分不同,不管是《易经》,《雷峰塔》还是《少帅》,隐隐地都似是带了一些转圜,一些不愿诉尽。或许那时候她已经知晓,原来人的情感并不是取之不竭的。而似乎又懂了一些为什么她最终还是决定不将《小团圆》发表,我已经那样的爱过你,至最后若还让你知道我对你仍怀有这样丰盛的情节,该如何是好。
后来我改了在香港的行程,去看《倾城之恋》中的浅水湾海滩,她说过的,凄清的天与海。香港对于她的意义很大,那些盛名的故事,《沉香屑》第一二炉香,《茉莉香片》,《连环套》都是创作于这里。乃至于后来的《重访边城》和《易经》中的叙述都带着浓重的眷恋,那些故事中的情感标记不管是白流苏的巴丙顿道还是茉莉香片中的杜鹃花已经都被人们慢慢遗忘,连带着那传奇般的爱恨。不管是什么事情,什么情感,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慢慢遗忘。或许就是过早的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的生命变成了苍凉绝望却又满怀慈悲的风。
我时常想,最后,闵太太究竟说了什么。只可惜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像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传说中的《描金凤》究竟讲了什么故事,抛却那些曾经被时代标榜失败的《赤地之恋》与《粉泪》,那些为了写而写的文字之外,她是否真的留存了一部只为还自己一个梦的故事,比《小团圆》还要私密的曾经和话语。
而我,希望真的有这样的一部《描金凤》。
或许我们能够在留下的文字与记载中得知关于她故事的曲折脉络,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知晓她最后一次伏在书桌上写下的是什么,她最后一次搁下笔又是怎样的表情。
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想能写下这样句子的人,怎么可能不苍凉。生命的力道是这样的刚硬却偏偏有这样的一颗玲珑心一双剔透眼,难免嗟叹。我想,这是长情的,所以是失败的。
而答友人言,我本客在异乡只好在未有苦心寻觅,独有野酒一壶,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