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89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东北大学,虽然毕业后一直在沈阳工作、生活,但回去的次数不多。今年国庆节期间,突然心血来潮,想回母校看看。倒不是因为自己多么怀念那里,只是由于我没车没钱,去哪儿玩也不方便,只能以此打发时间,聊以自慰。
我坐车来到南湖公园西门,穿过公园里花市左转。印象中由此直行,过了省体院运动系和教师宿舍就是校园西门,不料此处已重新改造,高楼林立,不见原貌。这时,看到路口两侧高高挂着两块东北大学的牌子,觉得迟疑,便向身边经过的一个老女人求证。她满脸惊恐和狐疑,没直接回答我,给我来了个反问句:“这里不是东大院里吗?”见那直勾勾的眼神,我要是再追问下去非报警不可,幸好这时候她发现我身边站着一个美女,表情才顿时放松了一些。
我顺着马路往前走,经过望湖路小学就看到了东大医院。医院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没有记忆中那么亲切、高大和人多了。记得当年开学不久同寝室的老张就生病住了院,得的什么病想不起来了,但只花了2毛钱挂号费就得到了免费治疗却永远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年代农村人看病得自掏腰包,城里人却可以享受免费医疗。农村孩子一但考上大学,哪怕中专,就变成城里人了,不仅给分配工作,还可以享受跟城里人一样的待遇。当时社会上管大学生叫“天之骄子”,听这称号,你就知道当时考上大学有多牛逼了,更何况考上的是东北工学院这样的重点大学。
我自西门进入校园以后,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路旁用铁棍子支撑的银杏树,估计是裁的时间短,怕长歪了,所以固定起来,但看上去十分不雅,仿佛进了建筑工地一样。路的左侧还是研究生部,右侧是研究生宿舍,宿舍前的操场上有些学生在玩蓝球,与当年不同的是四周都圈上了高高的铁网。走过操场迎面矗立一圆形建筑,名曰“汉卿会堂”。这里原来是个假山,我曾在这里休息、逗留。据说,这个会堂是“东工”改为“东北大学”之后所建,曾用于艺术院系教学。会堂外观设计与格调与东大原有建筑风格还算般配,但名字听着不太得劲,很容易让人想起赵四小姐,不过想到四小姐少女时也曾是个才貌双全的文艺青年,以“汉卿”命名倒也贴切。
“汉卿会堂”南侧即是当年管理工程系的教学楼,俗称“管理楼”,现已改为“化学馆”,我刚想进去看一看,立刻被看门的女的拦住了,但当我说明身份和来意之后,她很随和地让我们进去了,并告诉我,当年的管理系和其他文科院系几年前就已搬到浑南校区去了。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似有一种家被别人占领的感觉。出来后随即拍了一张照片给老屈发去,并嘱咐他告诉班里同学,曾经的管理楼已被挪作他用,“老家”没了。
走出“管理楼”,只见其东侧正对着校园喷水池、原来是一片空地的地方有一个十分气派的现代化高大建筑,楼上没有标志,门口立着旗杆,悬挂着国旗。一看就像领导呆的地方,一打听,果然如此,这里是校部,也就是校长办公的地方。我十分感慨地对同伴说:“研究生宿舍没见有什么变化,机关办公楼倒是鸟枪换炮了,怎么瞅都不像大学,像是衙门。”记忆中原来院部紧挨着研究生部,是个不大的小红楼,外观很不起眼,但院领导很亲民。记得开学不久我们寝室漏水了,大家一起去院部找院长。当时接待我们的副院长姓王,年龄较大,个子不高,南方口音。听我们说明情况后,二话没说就跟我们步行来到寝室,一路上和我们唠家长,问寒问暖,见漏水较严重,连忙说同学们受苦了,对不起大家,马上安排解决。工作后虽说也见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儿,但像那样亲民、把学生的冷暖放在心上的再也没见过。现如今,院部的大楼比当年的小红楼气派多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不知道领导是不是还是那样的领导,作风还是不是那样的作风。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现在连小学校长都很牛叉,更不用说大学校长了,要是在当下,别说寝室漏水了,即使学生脑袋漏水了,想求见校长大人,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欣赏完校部大楼,我来到喷水池处闲逛。这里曾是校园里最漂亮的地方,上学时同学们经常来这里休息、照相、闲逛,如今虽然基本设施还在,但已远不如当年漂亮和人气旺盛。我在水池边随便拍了两张照片,又简单看了一眼座落在马路对面、据说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女士曾经在那里授过课的建筑馆,随后便向我熟悉的机电馆和冶金馆走去。
从外观上看,这两个教学馆除了馆名多了“学院”两个字以外,其它都没变。因为离寝室较近,大学四年,我在这两个馆里上自习的时间最多。尤其冶金馆,经常放译制片和港台片录像,特别是琼瑶的,《窗外》、《在水一方》、《我是一片云》等等,我和同寝室的杨森几乎场场不落。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真是幼稚。我就像一个因中彩票一夜暴富、忘乎所以的农民一样,在录像厅或电影院里恣意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使人生最美好、最宝贵的时光付之东流了。假如人生能够重来,我会倍加珍惜自己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得来的四年大学时光。然而,人生没有假如,失去的永远不会再来。
冶金馆对面就是釆矿馆, 那里也是我经常上课或学习的地方。两个馆之间原本是个足球场,冬季浇上水,学生们在那里上滑冰课,其他季节每天都有学生在上边踢球,是足球爱好者的天堂。然而,这次回去却发现,在场地中间立了一个火箭模型,踢不了球了。一问才知道东大为这个火箭的研制做出了贡献,所以有关部门赠给这么个模型。但问题是以牺牲操场为代价,放在这的确不太合适。真不知道校部大楼里的那些领导是怎么想的,要是爱显摆把它立在校部门口多好,上级领导来了还能看着,放在这显眼倒是显眼,但把操场毁了,你让同学们去哪踢球?你们决策之前征求过广大同学的意见、考虑过同学们的感受吗?通常情况下,企业喜欢炫耀自己的荣耀,把领导视察的照片和各种荣誉证书挂在墙上,用来显摆自己的实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学也学会这一套了。如果说企业为了追求利润,这么做情有可原,可你一个名牌大学,培养人才的地方,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难道也是为了沽名钓誉?再说了,自东大成立以来,研究成果多得数不胜数,如果都拿出来显摆,恐怕马路上都得摆满,你展示过来吗?总之,好好的一个足球场,摆上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别扭。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奇葩的还在后面。
我们上大学时,东工的图书馆被誉为东北各高校中规模最大、藏书最多的图书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鹏曾视察东工,并为图书馆题了字,而现如今却破败不堪、风彩不如当年,与沈阳农大等后来兴建的图书馆相比,差距很大,与本校新建的校部大楼相比,更是天壤之别。当然了,狼多肉少,得先可领导,现在几乎哪都这样,大学也不可能例外。但最令人费解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把名字都改了,叫什么“宁恩承图书馆”。经查,此人并非东大学子,以他的名字命名主要是因为他去世后,他老伴儿为东大图书馆的修缮捐赠了60万美元。且不说这60万美元是多是少,单就改名一事本人认为极其不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陈光标给那么多穷人捐过款,而且数额不少,但从来没听说哪个得到捐款的人把自己姓改了。古人云,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堂堂的东北大学,为区区60万美元小钱,竟然把图书馆名字给改了,实在有辱东大全体师生的人格和气节。宁先生生前一直关心东大,并为东大的发展作出过一定的贡献,但我坚信改名之事绝非先生本人意愿。倘若先生地下有灵,知晓此事,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甚至索性把干这种蠢事的人带走。
离开文物般的图书馆,我悻悻地朝自己曾经住过的一舍走去,可刚走过冶金馆就被眼前冒出来的一座大楼挡住了视线,抬头一看,大成教学馆。我生气地对同行者说,“什么破名起的,听着有点儿像蓝翔技校,干脆叫速成教学馆得了,那多直接,而且最好没有分数限制,不论是谁,只要有钱就可以念,成绩及不及格都给发证,那挣钱多快。经询问得知,这个杵在一舍前面的教学馆已经建挺多年了,目前主要用于教学和学生上自习。而就在一舍北侧,也多了一个建筑,不太高,看样子也没建多少年,土里土气的。最滑稽的是正门两侧悬挂的门联,上联“厚德为料”,下联“铸智成材”。一看便知是材料学院的教学楼,但这“厚德为料,铸智成材"的院训,听起来怪怪的,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很难与“厚德载物”的圣人教诲联系起来。
一舍北侧原来是块空地,如今变成了蓝球场,也被铁网圈着。上学的时候我们都走东门,可这次到近前一看,门口摆了两个垃圾桶,门从里面锁上了,我拧了几下把手没打开,便绕到南侧,却发现得刷卡才能进入。望着紧闭的大铁门、监视器和窗户上安装的铁栅栏,我眉头紧锁,心里暗想,不是说社会越来越和谐了吗?怎么连大学里也整得森严壁垒的!这哪像大学生宿舍,简直就是监舍。正当我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见有同学出来,便借机溜了进去。只见走廊里黑黢黢的,到处悬挂着洗过的衣服,空气潮湿,气味儿难闻。在征得门口值班人员同意后,我俩轻手轻脚地朝原来住过的房间走去。可到门口一看,改成配电室了,上着锁,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再到原先的水房和卫生间看看,都镶上了瓷砖,水房里仅有一个同学在洗衣服之类的东西。而原来一进门,也就是刚才我拽过门把手的那个地方,有两个还算年轻的清洁工坐在那里收拾东西。一看我俩进来,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刚才是你们拽门不?”我说是。还没等我走远,就听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一看就是他俩!”语气相当不屑。言外之意,这两个土老帽,肯定是第一次进城,连门都找不着。我对同伴说:“世道真是变了,连打扫卫生的都狗眼看人低呀,她肯定把咱俩当成来学校看儿子或女儿的农村家长了。然而,生气归生气,特意来的,别白来呀。于是,看有一个寝室门开着,我就走了过去。只见里边乱的跟破烂仓库似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地上放着个饮水机,一个男生正在用笔记本电脑上网。我告诉他以前我曾在这里住过,想拍张照片留作纪念。他爱搭不理地用眼角喵我一眼,继续玩他的电脑。我视同他同意了,拍一张就出来了。来到收发室门口,见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穿着一身西服,无论颜色、条纹,还是款式都很像我们当初的校服,便上前询问。她果然说是校服,并称多年来东大的校服已经改动三、四次了。
离开寝室,我顺着自己当年进出校园的常规路线往正门走,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1989至2018,29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曾经令我引以为傲的母校已变得几乎让我不敢相认。校园环境越来越拥挤、越来越不堪了,教师楼、校长楼、办公楼越来越舒适、越来越豪华了,图书馆、学生宿舍越来越破旧了,操场上的铁丝网、宿舍窗户上的铁栅栏越来越多了,学生寝室越来越乱了,教学楼里上自习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所有这些都是通过肉眼能够看得到的。然而,仔细想想,变化的又岂止这些,人心又何偿没有改变?那警惕的老女人、刻薄的清洁工、冷漠的上网同学,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你可以说我世故,说我守旧,说我叛徒,说我精神病,甚至说我因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他们身上,我的的确确丝毫没有找到往日校园的感觉,相反,他们使我感到恍如隔世,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这里感到如此的陌生。正因为如此,在即将离开这里的一瞬间,我凝视着校门口立柱上挂着的由张学良将军本人亲自题写的东北大学四个大字,昔日美好的回忆渐行渐远,朝夕相处过的同学身影越来越模糊。
再见了,我的母校!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