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一个银河一般的男孩子。
之所以说他像银河,是因为他灵魂由自由组成,浑身都散着宇宙的洒脱。一个天马行空的孩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像一道星河。
噢,还有,他说他来自Galaxy。
一
闷热的七月,电视机里的肥皂剧发出聒噪的声音,妈妈在厨房里洗碗,而我本该做暑假作业的,却拿起手机百无聊赖地划着。
风扇吱悠悠地转着,汗水还是湿了衣裳。
拖着腮帮的我眼皮开始打架,已是云里雾里。
“今天我能在你这里住一晚吗?”
干净的声音,和潮湿的夜色一起传来。一束刺眼的光照亮了昏暗的窗台,我捂住眼睛。
月光从我捂起眼睛的指缝间漏下来,我看见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在这样燥人的天气里仿佛冰箱里的冷气。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子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好看,他的身影略显瘦削,在清光包裹下就像童话里的精灵。
他目光是柔的,笑却是酷酷的。
你好呀,打扰了。在听吗?
不知是梦是醒的我于是点点头。
夜就这样一点点柔软下去,我阖上眼睛悄悄想着,他是不是就和我手机上划过的描述那样,衣领下藏着一根红绳,轻轻一扯,就能拽下整片银河。
二
我叫苏小北,我来自Galaxy。知道Galaxy吗,就是你们地理课本上说的银河系。少年歪头揪了揪耳垂,咧着嘴说。
太阳系也在银河系呀,这里是地球。我看着他的侧脸,笑道。
那怎么一样,他粗粗的眉毛动了一下,我能在银河里环游,你可不行。
我于是拖着腮看他,他骄傲地说,我的家乡在安塔尔星,那可是整个银河最亮的星。你不信吧,我可比你们人类厉害多了。
我觉得苏小北是从童话里来的,不用走路,意念即是步履,不用吃饭,万物皆是养料,最大的特点是可以飞,可以飘到风中,浮到水面,甚至停在花瓣的尖尖上。随心所欲穿梭在任何时空,随时到达想去的地方。
一整个夜里,我分明能感受到自己入睡后平稳的呼吸,却又清醒记得,我和这个男孩子一见如故,谈天说地聊到了天明。
三
苏小北搞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吃饭,我更不理解他没感受过味蕾的盛宴是怎样的可惜。于是我向他巴拉巴拉介绍了人间美食,并亲自带他到大街小巷品尝美味。
我第一次带他去火锅店,热腾腾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雾气,香气袭满了整条巷子。我说,你闻闻,这是天地间最好闻的味道之一。
他双眼放光,那八角的清香,辣子的喷香,芝麻酱的勾魂,全部钻进鼻腔里。他很用力的呼吸,想要把整条街的火锅味都藏进身体里。
我笑,你们仙子不是喝露水长大的吗,怎么光闻火锅味就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
苏小北没有回应我仙子到底是不是喝露水长大的,而是揪着我的衣角加快跑向火锅店的步伐。
蚝油腐乳橘子水一大勺红油辣椒,夹海带和金针菇,肥牛一盘,蟹柳两串,鸭血小份,烫点毛肚,还有土豆藕片木耳嫩豆腐鹌鹑蛋竹笋,滴着水的油麦娃娃菜和蒿子杆在旁边静候。
苏小北呼噜呼噜吃着涮肉,看着金针菇在红油油的漩涡里打转,高汤滋啦滋啦作响,锅里的肉啊菜啊不断向上冒着泡,手边还在滴水的青菜叶和他一样怯生生的。
我透过袅袅雾气凝视他的脸,松鼠肌随着咀嚼食物的幅度上下动着,白皙的脸颊上沾上了几滴红色的辣椒油,煞是可爱。
人间至味是火锅啊,他吃罢还打了个嗝,感叹道。
我一定要吃遍全世界的火锅店。
四
苏小北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了,身边感觉空了一块儿。
越堆越高的试卷和作业压得我喘不过气,用旧了的MP3一遍遍放着“如果说,你是遥远的星河,耀眼地让人想哭 我是追逐着你的眼眸,总在孤单时刻眺望夜空”抬起头,分明从月亮里看见少年的眼睛。
要到什么地方去才能不考试啊,丢掉手中的笔,心里乱糟糟地像爬满了蚂蚁。
嘿。少年从窗边窜了个毛茸茸的头来,让我吓了一跳。
在忙什么?好久不见啊。
我抬起头看他,真的好久不见啊。要考试了,人间疾苦啊!
真想逃离地球,逃到不用考试的地方。我又低头喃喃自语。
苏小北手上拿着一个深灰色的毛绒兔玩偶,喏,送你。
哈,你怎么喜欢这种小女孩才喜欢的东西。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可他目光真挚地看着我,随后又赌气一般说,不要算了。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子的眼睛真的很好看,说不上是哪里生动,但他的眼睛总让我想到夏日晴朗夜空的银河,目光清澈而温软,湿漉漉地仿佛春日一滩湖水。
“你想逃离地球吗?那我们就一起去,逃到外太空,漫游银河系,到月亮上和外星人做游戏。”
“相信我,他们比人类有趣多了。”
五
原来他真的住在Galaxy。
他葱白的指尖掀起衣领,那衣领下竟真的藏着一根红绳,他轻轻一扯,我眼前的世界就变了样。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周遭是一片墨色,只可见被月亮水洗白的星星的唇角,被阴影缠绕的月牙的鼻梁。宇宙似空濛濛的狂野,而四野阒然。
苏小北在这片我完全陌生的空间里游刃有余,他在墨色中显得突兀怪异,一道白色的光与此格格不入。他逆行着路过一尾尾游鱼,亦小心翼翼点起灯盏,试图将黑夜连接白昼。
游鱼或是蓦然而逝,或是投予他荒诞目光。
我给你变个魔术。他回头看我。
黑与黑的边界,竟撕开了一道罅隙。
这片世界本没有行星轨道,旷野中本没有光亮。零星火光在暗夜里浮游,是存在,忘却了路途的荒芜。
在他点亮的整个白昼里,四野都在狂欢,挥舞着火把,站在灯塔上亲吻日光。而他和星星阖上眼睛,藏匿于冬日极光。
于银河环游,四季的距离就好像从拇指到小指一般小,我痴痴地望着这样的景色,竖起耳朵听着在旷野宇宙里的窸窣声响。
茫茫宇宙中鲸歌在回响,蓝色星球上ET在吟唱,混沌错乱的梦境里他在夏日偷吃星星,在秋天到来时乘着电波和月亮远行,冬日的白昼里阳光从来都眷顾他,是银河轨道里踽踽独行的白鲸,是光影间茕茕孑立的安塔尔星。
你看,这里是不是比地球更有趣。苏小北眉飞色舞,玩烟花吗?让孤独星球燃起火种,让无边墨色酿出盛宴。
六
从银河旅行回来之后,我发现了异样。苏小北的隐形能力因为沾染了烟火气逐渐失效了,这意味着他会不止出现在我的眼里,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可他好像也喜欢这烟火气,时常背着我飞到各地的火锅店,咕噜咕噜吃个痛快。后来他爱上了人类的各种娱乐活动,在夜店和DJ学打碟,在游戏厅打电竞,在篮球场打起篮球,甚至拿着钢笔坐到教室后边听老师给高中生讲课。
他也很善良,因为他不同于人类的飞行能力,他帮助过马路上踉跄着快要摔倒的老奶奶,救过暴风雨中即将被大风吹掉的鸟巢,甚至阻止过连环车祸的发生。
世界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
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除了善良,还有很多邪恶同时存在。自私的人类往往会被欲望所吞噬,人类的猎奇和排外心理对苏小北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飞行能力在多数人看来都是一件奇怪的事,于是坊间开始传起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媒体和记者开始争相报道他的存在,科学界甚至引起轰动,又掀起了外星人的存在和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学术争论。
我哪里希望他为科学献身,成为什么伟大的科学研究成果,我只希望把他藏在手心里,不遭受一点点伤害。
人们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异样眼光看他,有人觉得他长相怪异,过分精致,不符合正常人应有的五官,有人觉得他的飞行能力就是上天赋予他却不给人类的极大不公平 ,有人怀疑他是外星人派来的间谍,下一步就是侵略和毁灭地球。
有人甚至当着他的面骂他怪物,喊着难听的外号,有人在背后诋毁编料造谣,有人驱逐他离开地球。
我目睹着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
七
后来苏小北很少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甚至快要忘记了他曾经来过。
小时候在书上看见过一个情节,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可以自由进出所有人的梦,梦见他的人,第二天醒来,完全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梦。他们只觉疲倦,然后开始贪恋这种感觉。那时候不明白是怎样的感觉,直到高中历史课上老师跟我们讲《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苦苦等着,可戈多什么时候来并没有结局。
我开始数着日子等他来,窗前的木棉树红了枝桠他没有来,开始飘落雪白棉絮时他也没来,于是我忍不住给他写信,快快来吧,地球现在气候宜人,整个北半球都沐浴在春光里。
他会来吗?还是他本就没来过?
或者,他在属于他的宇宙银河里,在光年之外,在离地球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那里会有他爱吃的火锅吗?他那里,能看到给他带来过快乐和悲伤的蓝色星球吗?
他会不会想念地球啊。
也许,光年之外,我的Galaxy小王子就会刷新记忆了吧,在人间环游的所有不开心,都丢在外太空了吧。
八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很久很久没见过的少年,和第一天见面一样,在清光包裹下就像童话里的精灵。
我这次走,可能要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苍凉和我说不出的少年老成。他好像变了,却又好像没有变。
“要把火锅底料、红烧肉、回锅肉通通打包带走,唔,记得鱼我是不吃的,香菜也不要。”苏小北睁大葡萄眼看我,“我们那边可没有这些好吃的。”
我抬眼看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银河有迹可循。
那,祝你,一路平安。
后记
夜更浓了,浓得我看不见一丝光亮。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苏小北。可每当我眺望夜空时,总能看到最亮的那颗安塔尔星。他曾经告诉我,看到安塔尔,就是他在对我笑了。
“下次来地球的话,一定要带我吃遍全世界的火锅呀!”
我仿佛听见他来自光年之外的声音。
离开时他塞了张纸条在床头灯前,此刻暖黄灯光像初见那天的月光一样明媚。
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着,“You can call me ET from galaxy”
我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我现在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如何去到安塔尔星一样。
我哪里遇见了银河,只不过遇见你罢了。